他不記得她的名字,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更時不時地忘記家門在哪兒,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更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隻能憑著滿目瘡痍的記憶,無依無靠地往前蹣跚著步子。
沒有人知道他的恐懼,沒有人能幫他修複他的記憶,也不能拉他一把,帶他走出記憶的迷霧。
但他兀自在記憶的廢墟中為一人留住了一片溫情,他一直記得他們的家,記得要帶她去看晨曦驕陽,知道不能讓她受涼,即使迷路,他也會第一時間去安撫她,無言間卻讓她知道,他一直在。
後來她走了,在路人眼裡,隻不過是那對常推著輪椅散步的老人變成了一人而已,可在他眼裡,當初一屋兩人的日子卻措不及防地變成了他一人,一日三餐的日子也漸漸失了味道,而之後的一年四季對於他而言,也不過是周而複始的輪回罷了。
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緘默不語地對著空白的畫紙待上一整天,他會忘記自己把東西放在哪兒,會認錯人,會把一些事交織混雜成一個莫須有的記憶,他漸漸分不清虛實,也不知道家人的話是真是假,他開始變得急躁,恐懼,他有時會清醒地說幾句得體的話,有時卻像孩子一樣哭喊著要回家。
而他腦海中那些沉澱的記憶已再也無法打撈,他隻能無助地坐在腦海的孤島上,看著黑黢黢的海麵的同時,還要提防著無情的浪頭將自己拍打進幽深的海淵。
有人覺得遺忘是命運賜給的解脫,可如果忘記自己不想忘的人或事,卻是比垂死更恐懼的煎熬。
“我不會忘……”
這句情深意重的承諾卻因為沒有人應答而薄弱了許多,周義頂著滿頭的白發,用斷斷續續的線條描摹著自己滿心的牽掛,他不舍得停筆,可又什麼都畫不出。
而當在筆洗中涮過的筆墨重新覆上畫紙時,那種淚墨雨下的淒涼驀地擱淺在紙麵上,不多時,伴著周遭無力墮地的紙屑,這些淚墨也漸漸滲透進粗糙的紙中,一切都再也無跡可尋。
“嗒”的一聲,匆匆一筆落地,周義對著被水墨浸染的亂糟糟的畫麵呆訥了一會兒,突然轉頭問站在門前的江渚:“你媽呢?你媽去哪兒了?”
聽到這句重複的問語,江渚沒有嗤笑周義太傻,可也不知道該怎麼應聲,於是他沉默了片刻,略顯疲憊地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才彎了彎嘴角,笑著說:“她在等著明天,等你明天早上帶她出去遛彎。”
周義一愣,接著恍然笑了起來:“對對對!我明天還要帶她出去呢,你說你媽,一生病就跟個孩子一樣,非嚷嚷著要出去玩兒,現在早上天涼……”周義一頓,旋即站起來往外走,“對嘍,我要給她把那件新棉帽找出來,明天給她戴上……”
看著周義欣喜離開的背影,原以為早已看淡生離死彆的江半鬼卻也忍不住惆悵了起來,並扯了扯淩景途衣袖,可憐巴巴又充滿期待地問:“等有一天我也老糊塗了,你會提醒我什麼?”
或者……你會提醒我不要忘記誰?
淩景途看了看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我會提醒豬兄,不要偷吃貓糧。”
江渚:“……”謝謝……
周義停止作畫後,那一陶瓷筆洗也堪堪歸於平靜。
江渚小心地把這個小碗狀的器具拿在手裡,然後似是想到了什麼,給筆洗拍了個照片並發給了李明商。
而就在他叮囑李明商給周大爺送一個模樣相似的筆洗時,好心的淩大俠已穿上圍裙,在廚房裡給隻記得大火燉乾鍋的周大爺煎了個蛋,算是在周義兒子來送飯之前,他倆先單獨給孤零零的周大爺開個小灶。
之後,他倆安撫好周義,便掐著時間離開了周義家。
電梯口沒有什麼人,揣著筆洗的江渚小心翼翼地湊到淩景途身邊,接著不打招呼地抬手,摸了摸淩景途喉頭處,並意猶未儘地掠過淩景途微微低下的下巴。
“還好,燙疤消失了。”
淩景途感受過他指腹的溫度,禁不住攢動了下喉頭,愣愣地問他:“你的手……”
“手啊,”江渚不以為然地翻轉著發紅的掌心,“沒事,還能再牽一會兒。”
話音未落,他已經主動去握淩景途自個兒有意湊近的手。然而就在雙方都以為要得逞時,電梯門突然沒眼力見地打開了。
淩景途一驚,當即麻溜地縮回手,惹得江渚探出的手隻能尷尬地滯留在原地,接著失望地拍了拍淩景途肩膀。
電梯裡隻有一個提著飯盒的老人,他淡淡地瞥了眼江渚他們,便走向了周義家的房門。
而這時,淩景途恍惚覺得這個人眼熟,可又記不清在哪兒見過,直到如願以償牽著他離開的江渚說要帶他去照相館取照片時,他才恍然意識到那幅鬼畫裡的老人根本不是周義,而是剛才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