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流雨 中

南方的氣候好。人的衣飾簡單，清涼的幾十件衫在劇院裡台上台下地走動。女主角圍著紗裙往台上的沙發一倚，無實物掐起一支煙來，音箱裡傳來敲門聲。

戴著女傭頭飾的配角登登走上前來，做出向外拉門的動作。

“是他麼？”

“太太，還沒看到人。”女傭做出往外瞅的模樣。

女主角應聲撇下香煙，往門口走，道中喃喃，“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不過是昨夜你要巾幘，我會錯意，把刀給了你，我遞錯東西了，就因為這個嗎？”

“太太，地上有話本，不知道誰留下的。哎，好像是前日老爺借出去給……給臨街那位…….哎，叫什麼來著我怎麼忘了。”

“話本？”

女傭遞過來，女主角隻看了一眼便便栽倒在地上。

“天哪太太！”女傭扶起女主角，兩個人哭作一團。

“還回來的話本，比插回去的刀，更傷人。”

天花板的裝置往下灑新裁的桃花，女主角伸出手接住一片，抽泣道，“哥哥，你果真就沒愛過桃花。”

幕布回收，第三幕算是了結。瀟瀟合上電腦，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看著女主角臉上的淚痕發愣，這樣改，經典會不會成大爛片？瀟瀟有種被拖進電影院看一部不知所以的3D漫威英雄片續集的迷糊感，腦袋昏沉，眼睛倒是被插敘倒敘閃回輪番上場的重影感刺得生疼。瀟瀟揉了揉眼睛。

陸有曜拿著汽水走出後台，臉上也帶著疲憊，“瀟姐辛苦，還有兩場回憶的戲就結束。”

“嗯，我一會再采下主創人員，豐富些內容。”

“沒有瀟姐這戲早涼了！一會結束我們在K11訂了日式烤肉，您一定賞麵。” 陸有曜笑著給瀟瀟送上拉開環的汽水。

瀟瀟接過汽水冰在太陽穴，點點頭，擠出一個很淡的微笑，又打開電腦新啟一個文檔。陸有曜盯了一會舞台上的場景切換，像是沒話找話道，“瀟瀟，如果是你操刀改這個劇，發現越改越僵，越來越被動，甚至懷疑改編的意義，你會怎麼辦？”

瀟瀟抬頭望向他，發現陸有曜的表情有些傷感，眼神空空的。“這是最後一場排練了吧？什麼時候正式演出？”

“下周六晚上，” 陸有曜垂下肩膀，“調整的空間很小了，確實隻能這樣上了。”

“陸老師，我不是編劇，也很少看話劇，看不出好壞，我唯一的發現是你的改動相比原劇本多了好些廢話，這一點蠻有意思的，跟彆的劇不一樣。”

“廢話……”

“廢話很好。生活中的對話大多都是廢話，話劇裡的倒都是擲地有聲的台詞，每句話都有意義，你讓這個美麗的劇變得更貼近現實了。” 瀟瀟頓了一下，被台上的動靜吸引，秦淮河岸的煙雨巷已經搭好了，“說說你吧，改這個劇的理由是？”

“其實非常簡單，我有私心，我想把這個劇搬到南方來演，想讓......” 陸有曜的神情變得柔和，好像回過神來，“你說的日常對話，我其實是仿著一個人的語氣寫的。”

“哦，南方人。”

陸有曜點點頭，不再說話。瀟瀟也沒有問下去。她以前是很愛問個水落石出的，傾聽，點點頭表示認可，接著話頭提問，再次沉下身傾聽，佯裝思考，表達驚歎，笑著哄著驚歎著，一個分支問題接一個分支問題，對方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把所有的故事都說出來，足夠瀟瀟拚湊成一篇又一篇“深度好文”。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興趣度越來越低。這曾經很奇怪，在她是記者的時候，被采訪的人以為她眼裡的光是再坦誠不過的好奇心，隻有瀟瀟自己知道，那隻是在鏡頭前賓客儘歡的表演。好在她不再專職做采訪了，退身為自由媒體人，接著各種各樣台前幕後的散活。她需要表演的時候越來越少，認識的人和交流的方式也越來越千篇一律。大江大河裡發生什麼，岩石是不關心的。隻是偶爾，她會真的望向心裡靜默的黑洞，她到底對什麼是真正感興趣的呢？

“我是不是要假裝對什麼感興趣，然後才有可能真正感興趣？” 瀟瀟自言自語。

“什麼？” 陸有曜大感意外，“不是吧，我們的劇無聊成這樣嗎？”

瀟瀟急著擺擺手，“不是不是，誤會了陸老師，我是說我這個人，比較無聊。”

“那還不如說我的劇無聊。”陸有曜打哈哈過去。“彆再喊我陸老師了，咱們老同學，客氣一會也就算了。”

“嗯，那不客氣了。我出去透會氣可以嗎？反正稿子大半也有了。”瀟瀟指了下電腦。

陸有曜忙不迭點頭，挪開身子擺出“您請”的姿勢，“放心，我看著。千萬彆把自己悶壞了。”

天氣還不錯，雲淡得與天色無異，瀟瀟找了劇院門口一側的柱子斜靠，街景慢悠悠的。算起來從畢業起就在U市工作生活，一年疏忽而過，她也沒有好好轉過這個城市，寧願多出差。歸根到底還是不感興趣吧，普通的城市和普通的生活，連雲也這樣普通。空氣像地磚一樣大塊大塊地橫置，間隙路過一點點燥熱的氣流，不足以消散身上的薄汗，思維還是混沌的。混沌的獨角戲，這可真不好演。

如果能有一陣清風就好了。

“你就是瀟瀟？”

瀟瀟回頭，是剛才台子上的女主角。妝容淡淡的，不是舞台妝，恰到好處地披散一邊的頭發，她伸了個懶腰，顯得自在又舒服。

“是我，你找我嗎？”

“老陸說你要采訪，等會排完我還有事，你要采的話現在采好嗎？沒有太多問題吧？”

“也可以，你怎麼稱呼？”

“顧淼，你喊我老顧就行。問吧。” 她靠上另外一側的柱子，從戲服裡掏出電子煙。

電腦不在手邊，簡單問幾個問題的意義也不大，瀟瀟想了一下，就當做例行差事吧，也許稿子用不上。“好啊，老顧。做演員多久了？喜歡這個劇嗎？”

顧淼抬起丹鳳眼，瞅了一眼瀟瀟，“你不錄音，也不拿個本子記一記嗎？”

瀟瀟了然，對方不希望回答的問題被浪費，於是拿出手機，點開錄音功能，對著顧淼笑笑，示意開始。

顧淼抽煙不過肺，薄荷味的在嘴巴裡過一圈就吐出來了。“我一點不喜歡這個劇，悶得要命，但是結局不錯，算是個開放式結局。”

“我看你演得挺有力度，台詞說得也好，很少錯詞。”

“哦？你被我感動了？”

“有一點吧，不喜歡的劇還能這麼用心地演。” 瀟瀟笑著望向顧淼，對方沒看她，自顧自吐著煙圈。

“你說這個劇悶，是指劇情你覺得沒勁？太老套了？還是給你留的表演空間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