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赤豆酒釀 冬天是酒釀圓子 老板……(2 / 2)

午後對流雨 Donki酒滿甌 4871 字 11個月前

“你當然不在乎!你在乎誰啊?一家人過年都沒法好好過,誰願意看到你啊?” 媽媽音量陡然提高。

瀟瀟心裡一緊,這蛋糕是沒法好好吃了。她感到心裡湧起了一股熟悉的“一無所有”感。每次一回到這個家,不管多少年獨自在外的積累都失去效用。什麼都不會變。她就像小時候一樣,不會擁有任何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是父母給的,也都是可以隨時被收回的。即使她現在已經經濟獨立,留學的費用也依數還儘,她好像還是一樣的單薄,在這些熟悉得讓人麻木的場麵裡飄零得如秋風落葉。

不過還好,不是青春期時的“一無是處”。她到底還是建立了所謂的“自我”,有了清晰的自我意識,並拒絕再與自己為敵。

“我初一回來是公司確實有事,跟你們解釋過了呀。還說呢,總算是拎著大包小包趕回來,你們早走了,去爺爺奶奶家也不告訴我,留我一人在這過年,這也就算了…….還在家庭群裡罵人,連發幾十條語音,至於嗎?”

“你還有理了?人家多大的老板都能除夕趕回家吃團圓飯,爺爺奶奶都多大歲數了,吃一頓少一頓,你知道你爸最在乎這個,你還非跟他對著乾!” 媽媽臉漲得通紅。

“我跟爺爺奶奶打電話拜過年了,他們都能理解你們不能?初一回家犯法嗎?你知道我有多少同事連著幾年都回不了家……再說回家有什麼好的?我們家有愛嗎?”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媽媽猛地站起身打掉瀟瀟手上的叉子,豆粉和奶油簌簌落在桌子上。

一時沒忍住,說漏嘴了。瀟瀟在心裡說了句sorry。當我什麼都沒說吧。

媽媽氣不過,換了衣服摔門而出。家裡恢複了客觀上的平靜。隻是蛋糕看著一點都不好吃了。瀟瀟把桌麵收拾好,蛋糕放進冰箱,回到自己房間。布局一點沒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也許是媽媽昨晚新鋪的。電子琴背靠的牆麵貼滿了“三好學生證”,積了灰的一年又一年的“特發此證,以資鼓勵”。紅字褪色,鼓勵失語。瀟瀟苦笑,三好是哪三好來著?當年給自己評獎的老師、給自己投票的同學會想到他們心目中的校級三好學生,現在是這副模樣嗎?

也許一直都是這副模樣,在萬千世界無數的好中,乖巧地隻占三種。成績好、成績好、成績好。

何必呢。瀟瀟移開視線,斬斷記憶裡的蕪雜,戴上藍牙耳機,準備出門逛逛。出了小區,柏油馬路上積的水掬著晃眼的亮。附近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公園,初夏的季節,湖麵泛著光,柳樹翩翩,草地上有人放又高又遠的風箏。公廁老遠就傳出味兒來,老大爺圍著石桌下棋,沿湖擺攤的有打氣球的,有套圈的,有賣奧特曼和芭比娃娃的,小孩纏著大人不讓走,要玩具套裝。過了橋還有小吃攤。手寫的招牌上明碼標價:炒麵、炒粉、赤豆糊、赤豆酒釀、涼粉、冰水。都不超過十元錢。

“老板,要一份赤豆酒釀,紅豆多一點。” 瀟瀟取下耳機。

“好嘞,美女你坐。”老板搬出小板凳,架起小桌。瀟瀟掃了付款碼,對著老板笑,“嗯,我想看你做。”

老板笑道“得嘞!”應聲乾活,從小車裡取出塑料杯,移開玻璃板,舀出一大勺陶罐裡的紅豆,倒進杯裡,合上板子,又從瓷盆裡盛出酒釀,往杯子裡一摔,最後加滿長嘴壺裡的冰水,整杯送進封口機封膜,拿出,搗進吸管,一氣嗬成。瀟瀟看的很過癮,接住老板的成品。

“自己晃一下,再喝。”老板咧著一口小白牙。

瀟瀟點頭,照做,晃得紅豆和酒釀上下顛倒。仔細唆了一口,是那個味道。“好喝,比我自己做的好喝。”桃紅柳綠的世界煞是好看,幸而也分了她這一杯紅白相間的糖水。

“那就好噢!小姑娘喜歡就好。”

老板又開始忙忙碌碌,瀟瀟坐在小凳上端詳。甜水漸漸沒了大半,瀟瀟不知怎麼從這樣的共處裡獲得片刻慰藉。故鄉還是很好的,故鄉比家大,故鄉有千千萬萬個小家,因此能包容更多。人若能自力從沉溺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也將獲得更清明的遠見。

瀟瀟想起心中的那個少年影像,她是不是還欠他一杯糖水?手中的這杯倒是不錯,就是看起來有些寂寥。他要是在就好了,可以點滿一桌,全請他喝,不喝完不許走,直到撐得他直不起腰。真是不錯的待客之道,瀟瀟笑出聲。

可是已經很久沒見過了。瀟瀟心裡生出的悵惘讓她愈發明白,她不是什麼都不在意的。有未竟的愛,有躊躇未解的心結,有需要被接收的心意,有回到遠方的執念。

因為這些必須要承認的“有”,她的孤獨從來不是絕對的。如果這孤獨還在生長,與之共生的還有一些細小的勇氣,足夠站起身,直麵不足為外人道的齟齬。

瀟瀟出了公園,跑到鄰近的菜市場,買齊了食材回家燒飯。飯香撲鼻的時候,她往家庭群裡發了鍋裡咕嚕咕嚕冒泡的糖醋排骨視頻,“排骨也快煮好了,快回來吃飯吧。”瀟瀟還從花店帶回一支莖葉直挺的洋桔梗,洗了花瓶插進去,放在餐桌上點綴。

傍晚的水汽氤氳了白日的燥熱,窗外暮色漸起,門口響起了轉鑰匙的聲音,爸爸媽媽一起回來了。瀟瀟擺盤上桌,糖醋排骨放最中央,鹽水蝦往旁邊擺,依著小碟的醋,再是肉圓湯,青椒土豆絲。得心應手的都這麼多,全部奉上。熱氣騰騰的畫麵很好看。

爸媽還是不怎麼說話,一餐飯吃得很悶。爸爸隻說了句“肉圓鹹了。” 媽媽就打斷,“有的吃不錯了。”瀟瀟看在眼裡,並不在意,不知道灶神爺管不管家庭和睦,如果他老人家管的話,瀟瀟想,至少她努力做飯了,努力讓這餐飯變好吃,那事情也許會向好的方向發展吧。凡人能做的隻有這些。

洋桔梗綻放著最溫煦的笑容,瀟瀟給顧淼發消息,“我覺得家裡也沒有那麼可怕了。”

“乖,給你順順毛。”

“預祝明天演出成功!”

“你好好睡覺,夢裡要夢到我,我的戲就成功了一半。”

沒有那麼可怕的今天過去了。瀟瀟爬上床的時候深吸了一口被子被太陽曬過的香氣。即使是這樣,也還是好想離開啊。在什麼地方,在星空下還是湖邊,搭起哪怕是一個最小的棚子,就那樣,成立一個家吧。

瀟瀟打開12306 APP,定了周日早上的回程車票,截圖發給顧淼,“Coming home.”顧淼很久才回,發給瀟瀟一首叫《醉太平》的歌,說練台詞的時候一直在聽這個,能進入狀態。甚至更深入,仿佛入了無人之境。

“怎樣的無人之境?”

“說來奇怪,我體會到了古人那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孤絕之感。”

顧淼說她無法解釋,能做的隻有默默流淚。瀟瀟想了想,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大概明白那是一個痛苦的盲點,說大一點,也是所有人的盲點。白先勇曾說過,“我之所以創作,是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化作文字。”演員和作家何其類似。瀟瀟一遍遍地聽《醉太平》,想乘著鼓點和琵琶聲去那無人之境抱一抱她的朋友,可那調子飄渺無垠,像風一樣終了於虛空中,歸依無處,終於還是找不到一個相遇的落點。能做的隻有承認那一粒盲點的巨大和深刻,給予深深的尊重。

“我在聽,我們一起聽。”

不去窺探獨奏者的秘密,隻在曲終之前,共享一段優美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