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文說,剛進病房,爺爺說的話是:“人我給你們帶來了,要錢沒有,要命你們自己看著辦,是死是活,你們做主。說好的,不會再騷擾我們。”
那病房裡也整整齊齊站著死者一家人,光是壯年的男人就有十幾個。
“真疼啊,莊夢。要不是你媽報了警,我當天就是被打死了,爺爺也不會說一句話。”莊文淡淡道。
莊文肋骨被打斷五根,腿也被踢斷,全身青紫沒一塊好肉。
莊家人站在病房門口,沒有一個人開口替他說一句話,沒有一個人站在他的麵前。
他們就這麼看著,活生生的莊文被十幾個人圍毆。
警察來了,兩家人當場調解。莊文現在也是半死不活,能不能治好都說不清楚。
於是在莊文被打一頓之後,這件事扯平了。
畢竟他才十九歲,那老頭都七十多了,也該死了。
莊文就住在那個衛生院裡,家裡沒有錢,胡晴又巴巴拖了人,把錢拿給莊武,讓他先彆上學,好好照顧莊文。
“我這條命是二嬸給的。莊夢,奶奶走了,這個家,我再也沒有留念了。”莊文說。
莊夢不知道說些什麼,她還在這場莊文的回憶裡,震驚得遲遲沒有回神。
莊文眼神空洞,虛虛地望著前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說:“上麵舒家姑奶死了,你知道嗎?”
舒家姑奶?
“就是暑假你認識的那個姑奶。”莊文終於轉眼望向她,說:“那天,聽說她要去送你。天沒亮,下著大雨,應該是過橋時,滑倒了。”
莊夢盯著莊文一張一合的嘴巴,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她屍體在河裡泡了兩天,都脹了。幸好衣服被河裡的石頭掛住,不然連屍體都沒有。”莊文繼續說。
他到底在說什麼啊?莊夢一個字都聽不懂。
“就埋在對麵山上,她還沒有成年,也沒人給她立碑。就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小小的一堆土,上麵插著她趕鵝的竹竿。”莊文看著莊夢,臉上是不忍的神情。
莊夢滿臉是淚,她終於從那一張一合的嘴裡拚湊出來幾個字——舒雲芹死了。死在她回家的那天。
她明明給她說過,下雨就不要出門!
莊夢原地轉了幾圈,使勁揉著頭發,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聲音哽咽:“她為什麼要出門,這麼大的雨,她為什麼要出門?”
“她想送送你。”莊文淡淡道。
“可是我說過,不要她送的,那橋多滑啊,河水那麼凶。”莊夢泣不成聲。
“她怕來不及,所以沒有繞遠路。”莊文繼續道。
“我…我想去看看她…”
“還是不要了,奶奶的棺材還停著,他們不會讓你出去的。”莊文麵無表情。
莊夢終究是沒有去見舒雲芹最後一麵。就像當初舒雲芹也沒有見到她一樣。
莊夢迷迷糊糊被叫醒,天還沒亮。她和莊順得趕最早的一班車回去上課。
莊夢問:“媽媽,昨晚你們吵架了是嗎。”
胡晴搖搖了頭,說:“沒有吵架,隻是大人們在商量事情。你大哥二哥年紀小,總得要想想以後的出路。”
“哦。”莊夢不知道該說什麼。
胡晴對她說:“彆擔心,還有我和你爸呢。照顧好順兒,好好上課。晚上要是我們還沒回來,錢你知道放在哪裡,不許拿多!自己去買點吃的,回來我要數錢的哈。晚上睡覺關好門,用東西抵住。如果實在害怕,就去陳外婆家睡一晚,知道嗎?”胡晴喋喋的交代,莊夢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莊夢終究是沒有看著奶奶上山。
晚上回家,看到家裡黑乎乎的,胡晴和莊軍沒有回來。
莊夢開了門,打開燈,屋子裡冷冷清清的,火也熄了。這個點商店也關門了,莊夢隨便洗了臉和腳,爬上床,蜷在被窩裡。
臨走的時候,莊夢逛了一圈奶奶生活的地方。這幾間屋子困住了她一輩子。
奶奶最寶貴的木箱子被打開,裡麵的東西都空了。床鋪上的被子已經不見,隻剩下稻草還鋪著。她看了看窗戶,上麵還放著一瓶大寶和一瓶紅花油。
那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她留給奶奶的,隻有半瓶了。莊夢拿起來順著陽光看了看,還剩半瓶。
“奶奶,這是好東西。你的手老是開裂口,這東西就是專門治裂口的。你碰了冷水以後就擦這個,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塗,第二天就好了,彆舍不得用。”莊夢拉著她的手,擠出小小一坨,塗在奶奶的手上。
“好東西你自己留著,給我乾什麼!我這手糙得很,沒用。”奶奶笑著說。
“哎呀,給你就留著。我手好好的,不需要用這個。”莊夢說。
奶奶握住她的手,撫摸著,“我家莊夢的手啊,大家閨秀的手。又細又長,一看以後就是要享福的。”
“享什麼福哦,以後等我賺錢了,就接你到城裡住。”莊夢說。
莊夢把大寶放在原處,奶奶終究是沒有等到她賺錢的那天。
莊夢把臉捂在被子裡,又想到了奶奶給她吃的那個罐頭。雖然已經過期了,但還是很甜。
奶奶給她做的布鞋還在床底。莊夢翻身下來,找了蠟燭點上,從床底下找到那雙灰撲撲的布鞋。
鵝黃色的布料,上麵繡著藍色的小花,納了厚厚的底。
莊夢嫌棄這雙鞋土,隻在家當拖鞋穿,從未穿出去過。
家裡還有奶奶給她曬的土豆片和土豆絲。奶奶說,用熱油炸,撈起來撒上辣椒麵,特彆好吃。
莊夢跪在地上,抱著那雙鵝黃色的布鞋。她以後再也沒有奶奶了,沒有土豆片和土豆絲吃了,也沒有人會給她做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