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予帝望著進來的兩人,默默地撇開了腦袋。
他捏了捏那隻小袋子,從裡麵取出那封折疊起來的信。
“宜王?”他一目十行往下看,嘴角微微揚起,嗤笑著隨口問了句,但他並不需要對方的回答,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和對方說話,“宜王殿下可真是一點沒變。”
“嗯。”
許望帝低著腦袋,他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隨口應了聲,目光停留在木桌的一個桌角上一動不動的。
就是因為這麼一個隨口又輕飄飄的“嗯”,敬予帝的視線從書信上挪開,抬眼看他。
許望帝恍惚間感到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順著看過去,視線與敬予帝的視線措不及防碰上,一個眼神複雜,一個澄澈得看不出半分藏匿的心情。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寧靜安閒的下午,那個和他長相一般無二的少年,用一模一樣澄澈乾淨的眼眸看著自己。
敬予帝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許錦書送了那麼大個禮來,還真得好好謝謝他。
明明說好合作,他卻被硬生生坑了一把,讓那個狡猾的合作方在其間埋了顆隨時會爆炸,把南楚埋藏在深層洶湧澎湃的暗流炸出來的炸彈,繼而趁虛而入。
敬予帝嘴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他看著許望帝的眼神愈發的陰冷。
誰說越過楚河漢界來攪亂棋局,間接殺死主帥的棋子不能當作炮架子使用呢?
棋盤上定論好的黑紅改變不了,可棋盤之下的真實的人間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擁有私心,有害怕失去的,有想要得到的,他們隨時都可能叛變於自己的那方。
忠誠的麵貌之下,是暗藏的私心。
他們隨時都在想這對自己有沒有利,這對自己有沒有害,很少有人會真正衷心。
生於那樣的時代的人,無法對對方擁有真正信任,而對方,也無法真正信任你,為你而奉獻。
敬予帝緩緩眯起眼來。
到時候說不定能直奪老巢,反將一軍。
那枚棋子是黑是紅,是敵是友,還未必呢。
畢竟還未真正上色,誰都能為他染上己方的顏色,隻要略施手段,便可為己所用。
隻不過是時間與時機的問題罷了。
“乾得不錯。”他歪了歪腦袋,輕輕笑的那一下,如同清風徐過,他就這麼盯著對方的眼睛,“速度很快,手段很絕。”
他看似麵色和善,平易近人,實則笑裡藏刀,一臉笑容之下,暗流洶湧。
“陛下謬讚了。”許望帝下意識避開那愈發尖銳的眼神。
敬予帝微微一笑,輕挑起眉,桌上搭著的那隻手輕輕一動,身邊的下人以及侍衛便如同收到了特定的暗語般,一一退去。
江臨輕輕一鞠躬,瞬間看懂了敬予帝瞥過來的眼神中的暗語,退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許望帝輕微的側了側腦袋,眼神跟著江臨的動作停留在了門上,又緩緩轉過來,一瞬間全身警惕。
“放輕鬆,朕不會對你做什麼的。”他笑著,像極了在嘲笑對方的警惕與提防,神色間竟是玩弄,“怕什麼?朕又不會吃人。”
許望帝身子微乎其微地僵硬了,他緩緩抬起眼神,像是隻看到了陌生人的小犬。
“和笙帝很像。”敬予帝站起身來,眼眸如同狼一般盯著自己的獵物,不放過他身體與臉色每一秒的變化,“明初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的福氣。”
‘“就是朕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想問問你。”敬予帝的腳步動起來,從桌案後走到了桌前,步子不緊不慢,很是悠閒,可許望帝分明感覺到了殺意襲來。
“你明明知道朕隨時有可能殺了你,把你挫骨揚灰,你為何還要來?如果說是為了宋明初,朕可不信,彆騙人。”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這個問題,在多年前他就很想問了,隻不過是想問許笙帝。
他很想問問他,你明明害怕死亡,為什麼還要爬冷宮的牆一次一次來看我,來幫我走出去,來讓父皇注意到我。
“你就算不怕死亡,也肯定有那種害怕完成不了就離開人間的事情,你心中一定有必須要完成的事。”
你心中明明有那麼多事情計劃去完成,為什麼當時要毅然決然地幫我。
你不怕死嗎?
“這基礎之上,有相對應的利益關係。”
難道你真的是個聖人,心裡的願望隻有太平盛世,安居樂業嗎?你難道沒有私心為自己考慮考慮嗎?
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那樣的人存在?
多年前,他看著許笙帝,麵上天真無邪地笑著,心裡卻一遍一遍懷疑他是否有利用自己的私心,以及對他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狐疑驚訝。
等到那個少年走了,他就坐在冷宮前的台階上,一遍一遍問自己,世上真的有這種純真到連心都是澄淨的人嗎?
“是許笙帝的那些事嗎?”
他笑起來時,一點都看不出他是皇帝,是南楚的天子,他這樣倒是像極了玩世不恭的浪蕩子。
冷厲的眼不帶掩飾地掃過敬予帝的笑臉,許望帝輕描淡寫地笑笑,問:“陛下到底想對外臣說什麼?”
敬予帝悠閒散漫地玩弄著垂在肩上的那一縷沒有梳進去的長發,細長的食指撥弄著,一圈一圈纏上去,又輕鬆地散開,他眯起眼極輕巧地瞥了眼許望帝那個硬生生擠出來的笑,嘴角扯動,隻是草草掃過那張臉,他就忍不住回想起那談笑風生的時光。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什麼話都可以不過腦子說出來,什麼玩笑都能開。
歲月總會不經意流去,無數人的命運交織在這人世間,可又有幾個能真正相遇相知的,其間的人不會長時間地停留,總會一個又一個離開。
他長長舒了口氣似乎是無奈又像是把隱匿的心情藏入更深處。
“沒什麼。”他似乎漫不經心,“你先回去休息吧,朕已經讓江臨去放人了,明天你就能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去找你。”
他像極了開玩笑,但是真的很羨慕。
至少他還能安然無恙地去找他。
“回去好好休息吧。”
算了。
許望帝怔愣了半天,神色不明,退了出去。
門一關上,敬予帝麵上的笑如同貼不住的紙,瞬間落了下來,煙消雲散。
宋明初想找太上皇。
自從他繼位以來,這種孩子般的把戲宋明初不知和他上上下下玩了多少回,他每次都當作是弟弟不懂事,草草而過,沒有對他這些不敬的舉動有過真正的反應。
算作是是父皇臨時改立太子,自己對弟弟的補償。
敬予帝眯起眼,冷笑一聲。
他的讓步,竟然成了對方蹬鼻子上臉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