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予帝閉上眼,語氣中儘是不舍與後悔。
“自他之後,再無人關心朕的衣食住行。”
他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有些艱難地說出既定的事實:“他……投向了明王。”
“你也投向了明王……”
“朕又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要離開呢?”
他微仰著腦袋,不知是在回江臨,還是在喃喃自語,亦或是在問這高不可測的蒼穹。
“朕本想著,就如此過一生,也好。”
“至少朕的親人在側,朕的友人在側。”
可孤家寡人,終是難逃孤家寡人。
“是我錯了。”敬予帝低聲輕歎,“是朕錯了。”
“對不起。”
江臨整個人一動不動,呆呆地盯著麵前的帝王,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敬予帝說完這些,便沒再理他,保持著微仰頭的姿勢,鼻尖聳動,似是輕嗅這空氣中的甜腥味。血的氣息與不可挽回的過往一同逸散入晨時潮濕的空氣中,久久不肯散去。
天將拂曉。
“罷了。”敬予帝嗤笑起自己來,站起身,背過手去,一手依舊把玩那把折扇,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今日說的話太多了,多說無益。來人——”
他手中折扇一點江臨:“將人帶下去,押至天牢,由刑部審訓,待日後定奪罪名及生死。”
“是——”
“江臨。”
他輕聲開口。
“你說的那些,朕在你回來後便去做了。”
“不必擔心,戰事已停,朕已撥款下去,救濟邊關各地及貧窮山區。”
江臨愣愣的,被剛剛敬予帝的一番話說得回不來神,被人強行從地上架起來,手臂脫臼的刺痛入心才猛然間反應過來,惡狠狠盯著敬予帝的背影像個瘋子般大喊大叫:“宋子朝——你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你什麼意思!?”
敬予帝閉了閉眼,將心頭的思緒壓下,對於江臨似冒犯似肯求的話語置之不理,強撐起帝王的冷硬,向宋盼走去。
“宋子朝——宋子朝——”
聲音愈來愈遠,敬予帝離宋盼愈來愈近,最終在幾步之遙停了下來,望著自己的父親,雙眼有一刻朦朧。
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母親站在了父親身旁,她衝他笑著,動了動唇,看唇形,是四個字。
“做得不錯。”
這四個字,從宋盼口中說了出來,敬予帝眼尾泛起薄紅,卻也隻是付之一笑,笑容裡一不小心便染上了苦意。
他終於知道宋盼為何要早早擺脫這個位置,這個位置在旁人看來高高在上,可以肆意妄為。
但真正坐在上麵的人知道,它如蛛網縛蟲般,將人至純至善的靈魂束縛住,隻要輕微一動,便更加深陷入網,不可自拔。
孤家寡人終是孤身一人。
敬予帝不願孤身一人走完這一輩子。
宋子朝亦是。
不遠處無人再去關注的古鐘樓上,兩名年輕人並肩走下那生長青苔的長階,無聲無息,不引人注意。沈哲走得快了幾步,在左尚前於那個蒙麵人身側後方些位置站定。
出於禮貌也出於關心,他傾身向對方行了個禮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啊,剛剛太急了,我又多年不練箭,有些手生。你……沒嚇著吧?對了,方才你明明都看見那箭了,為何不躲?”
他的語調舒緩聲音溫和,雖如此直白地問出這些話來,倒也不顯得他是在逼問或質疑,何況他麵上帶著些許淺淺的笑。
那人站在原地,不知他到底有沒有聽清沈哲略含笑意的疑問,總之他整個人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甚至連個基本的回禮或轉頭的動作都沒有,若不是他先前表現出的反應能讓人看出他對外界的聲音極為敏感,現在就得被人懷疑耳聾了。
沈哲對他對自己的動作與疑問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並沒有半點氣惱或覺得對方不禮貌,他隻是覺得麵前這個人有些許奇怪,不,他的反應太奇怪了……
從沈哲的位置看對方,對方白皙甚至與常人比顯得太過蒼白的額角,麵上及頸側,隱約可見晶瑩細小的液滴。
那是汗。
這天這麼冷,他與宜王打完也已有一段時間了,所以這絕不是熱汗——而是嚇出來的冷汗。
若仔細盯著他看一會兒,還能意外地發現他全身都在極小幅度卻又難以自抑地顫抖。
那人單手抬起蓋住半邊臉,指尖微微蜷起,似是有些痛苦。
“你沒事吧?”沈哲擔憂他的身體狀況,想用手去扶他的身體,可那人對外界的一舉一動甚是敏感。沈哲才剛一抬手,他便慌不擇路,連連後退。
疾速地側身退後中,他不小心撞到了沈哲的手。沈哲剛射完那一箭,手上因許久不練,不僅是略有生疏,還帶點刺痛。
這一撞,手上的劇痛一震,嘴中發出聲無意識的“嘶”聲,倒吸一口冷氣。
“沈哲!?”左尚慢他幾步,本想沈哲同那人已在交談自己還是不要過去打攪他們了,他識趣地立在幾步開外靜靜觀望。當時見沈哲如此禮貌,而那人卻擺架子似的不搭理他已經很氣了,心中一股忿忿不平,但又不想給沈哲惹麻煩,所以隻好強壓著怒意待在原地。
可現在那個人竟然把他弄疼了?左尚雖不知發生了什麼,卻還是衝了上去,連帶著吼了一嗓子,令在場眾人皆回首,他們一下子又成了全場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