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這是一個無動於衷的雕塑(2 / 2)

阿龍湊近了一些,“…咳,謝……謝你,”米娜費力地斷斷續續開口。

“說了這麼長…”時間。

話沒說完,數道水流像暴怒的長蛇,驟然纏縛在阿龍的胳膊上,一路衝向他的正臉,他正要用另一隻手擋住,一股劇痛炸刺在後頸的皮膚,有什麼東西順著他的噴水孔鑽了進去,讓他不得不捂住脖子。

水流爆震在他的麵門,阿龍反射性鬆手,米娜掙脫落地,不顧灼痛涔涔的喉嚨,下一瞬直接從地麵上衝,整個身體撞擊在阿龍的腹鰭。

他嗆聲張嘴,又一股水流撲進了他的嘴裡,阿龍被衝出幾步,彎下腰將手伸入喉嚨,妄圖將跑進去的水流抓出來。

她的雙手撐在膝蓋,大聲喘氣。

阿龍的手從嘴裡無功而返,那些水流竄行在體內,從他呼吸孔裡鑽進去的另一道水流反而像是消失了,他感受不到它去了哪裡,阿龍瞪向米娜:

“你做了什麼?”

米娜站直身子,舉起手臂,用肘窩擦拭下半臉,“多虧你說了那麼多話,阿龍。”

“積蓄水流是需要時間的,”金球畫麵裡她露出笑容,諷刺地說,“…這樣看你確實很寬容,願意給敵人喘息的機會。”

阿龍的額頭赤紅一片,烈火上心。

這是個女人,還是個可惡的人類女人——在偉大航路,在全世界,將我視作低劣物種的可惡人類的雌性。就是這樣的她,居然同時在魚人和人類麵前挑釁了我。

彆開玩笑了!阿龍猛地抬頭,眼神陰毒,這一刻,對這個世界千千萬萬的恨意,噴薄占據了他的心神。

他想起大哥費舍爾·泰格在瑪麗喬亞解放奴隸,那一晚的星火升騰夜空,悲鳴自由。

他曾多麼敬佩大哥,與甚平一起離開魚人島追隨他左右,他將人類強賦的奴隸烙印化作太陽,給了無數苦難者希望。他曾多麼信仰大哥,信仰他的和平,信仰他的“解放和自由”,可是,可是!要求團員不能無端傷害人類的大哥,原來曾經是人類的奴隸,大哥死了,還是死於人類之手!

他想起大哥臨死前的哀聲,那是幾十年未被慰藉的創痛,“我已經無法愛上人類了”,說著這樣話的大哥卻仍舊期望魚人和人類能夠和解共生。太愚蠢了。阿龍曾無數次憤恨,憑什麼?憑什麼那樣無知的使命,要由魚人去承受?

既然人類是罪魁禍首,這份仇恨必須回到它最初的來源。他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要像人類對待魚人那樣,在這片東海懲治人類。他的同胞,他飽經鄙屑和困厄的同胞,要在這個樂園重新獲得尊嚴,直到樂園遍布整個世界,所有的代價被償還!

阿龍深深仰頭,發出了撕裂般的怒吼。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女人這次真的惹怒他了。他要將這些情緒全數發泄在她的身上,雖然在心底,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汙染這份堅定的恨意,但此刻已經通通無所謂了,他必須殺了她!

米娜盯著他。

她能理解他此刻的憤怒,但他卻永遠理解不了她。

多可笑啊,阿龍,她想。

多可笑。我們都是不同體係的弱者,不公平的處境造就相似的罹難。某種意義上,你是種族天平裡的“女人”,我是性彆秤杆下的“魚人”,然而弱者之間卻無法相互體諒,即使你在那個世界是受害者,跑到這個世界仍然能大搖大擺地成為加害者。

你從來看不起女人,就像人類看不起魚人。你對偏見怒不可遏,卻理所當然地禁止女魚人來到樂園,成為“高貴”的一份子。在這裡,你乾淨利落地屠殺了多少人類男人,就折磨欺壓了多少人類女人。

暴虐和侮辱讓你找尋到了報複的快感,卻全然忽視罪惡的不是這群無辜的身體,而是立於政府頂端的那些傲慢的人類男人。

你殘害這些女人對他們而言根本不痛不癢,他們怎麼可能會在意呢?畢竟她們從來被權柄拒之門外,她們從來都是退無可退的風箏,踉蹌擺蕩在山崖之間,在這裡碰壁,在那裡觸礁,直到紙麵殘裂,直到細線繃斷,最終破敗地墜入淵海,甚至那些破敗和墜落,都被視為天經地義、向來如此的。

無數的輪回,一隻又一隻風箏,一次又一次飛起,不勝其苦地徘徊,悄無聲息地殞滅。

你此刻的嚎叫,你的羞辱,你的憤怒對我而言簡直像個笑話,阿龍,你是個淺薄的魚人,你是個自私的男人,你是個無恥的,顧影自憐的膽小鬼!你覺得我會害怕你嗎?

米娜將淩亂的短發束在耳後,幾裡之內的生命幾乎都被阿龍的嘶鳴震懾。在魚人們呆愣的垂手旁立和村民們恐懼的交頭接耳前,她獨自一人巋然不動地站在戰場的最中心。

金球照在她的側麵,這是一個無動於衷的雕塑,沉默是她最大的嘲諷。

阿龍倏地收聲,蹬腳衝向米娜,一個呼吸間出現在她的麵前,米娜早早化作水形,圓形的水流消失在原地。

阿龍將手抬起,提勁砸向地麵,瞬間他的腳下土崩瓦解,水流變回少女的身體,在踩空之前穩住腳步。

“喝!”

阿龍揮拳,風流隨著動作劃向米娜,千鈞一發之際她避頭閃過,鋒利的拳風仍是劃破了她的臉頰,血痕乍現,短發揚散飛舞。

米娜轉身,手臂變作鞭條般奔流的水,甩在阿龍的咽喉,迅速地倒身一翻,遠離了他。

阿龍悶聲咳嗽兩下,“就會耍小花招。”魚人強勁的腕重即使是經驗豐富的海軍上校也不敢直麵迎力,此刻他掄起大臂,助跑幾步,高高飛起砸向米娜,對圍觀者的心理陰影非同一般,烏索普急促吸氣:

“——小心!”

少女敏捷地俯身趨避,沒想到阿龍像海中捕獵的鯊魚,尖牙狠狠咬住了米娜的肚子,路飛驟然站起身,諾琪高瞪大雙眼:

“米娜…!”

鋒銳的牙齒突進皮膚,像腸胃被一把咬住,這份劇烈痛感讓她叫喊出聲,米娜重重倒地,雙手捂住腹部,手指隔著鮮血崩射滲透的衣物碰觸傷口,她居然還想繼續戰鬥,翻身跪在地上,就要掙紮爬起。

有人在她即將再次摔倒的時候扶住了她,諾琪高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忽然自由了,身邊黑西裝的男人不在這裡。

烏索普看著抱著米娜的山治,最初他甚至沒有認出來他,那簡直就像個披著山治外殼的骨架子。不過才過去了幾小時而已,這個男人就看起來生氣全無,憔悴不堪。

“隻是一場勝負,”山治悲惻地抓著米娜的手,“放棄吧,米娜小姐。”

他幾乎是乞求。

她的手掌蓋在已經變得赤紅一片的裙子上,這血液仿佛無窮無儘,汩汩順著裙擺不斷滴落在地麵。

崩潰的眼淚瞬間流滿了諾琪高的臉:“米娜,過來吧!”

“我們什麼也不乞求了!我們不需要從阿龍解放了!你做得已經夠好了!”

阿健頹坐在了地上:

“對不起,小娜……”

“都是我們太懦弱了,已經夠了,已經夠了…”

米娜終於站直了身體。

“…我還沒有輸。”她低低地說。

山治握緊她的手微微顫抖,“在場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你輸了。”

“那和打贏是兩碼事。”

她的大腿一片紅色,蜿蜒到小腿,腳踝,不斷下滴的水聲像有規律的信號, “…你覺得,憑我是贏不了阿龍的嗎?”

米娜掙開他的手,向前走了兩步,魚人站在那裡,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狼藉的鮮血蓄滿在米娜的涼鞋,讓她的腳掌打滑,她趔趄著踩下鞋子,光腳站在了大地上。

啊,原來這就是腳踏實地的感覺。她在心底喟歎,這樣痛苦,這樣真實,這樣徹底。

她的身體鮮血淋漓,像是某種精神替她紋下了圖騰的見證。米娜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向山治伸出手,掌紋儘是乾涸的赤紅。

“幫個忙吧,我的騎士。”

山治渾身一震,瞳孔縮小。

米娜的身體緩慢變作水形,一直依賴透明的液體摻雜著紅色,逐漸變成了粉紅色,血的顏色,女人的顏色。

“你的打火機,都是隨身帶著…對嗎?”

她看著表情變得不解的山治,虛弱地呼吸著。

下一秒,她說出了讓他此後的人生回想無數次的那句話。他在夢裡,在某個無意飛走的思緒裡,在很久之後,年邁的他注視大海時仍會情不自禁想起的那句話。

“山治君,”她說。

“——用焰火,來點燃我的身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