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角·肆 他該死。(2 / 2)

“幻境最傷心神,這陣法能困住他們幾日。”龍仰芝沒注意到婁元川的眼神變化,隻想著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咱們走吧,去山裡找個山洞避一避。”

她很快就發現靠自己根本站不起來,於是她極為自然地喊道:“婁元川,扶我一下。”

“婁元川?”

婁元川如夢初醒,但他並未順著龍仰芝的意,而是輕輕扶著她的肩讓她重新靠在香爐上:“等等。”

龍仰芝這才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婁元川眼底似是有火控製不住地在沸騰,他極力克製住翻湧的情緒,壓著聲音道:“能不能借我把刀?”

龍仰芝睜大眼——道觀中除了他們兩個,幾乎所有人都帶著刀。

然而見婁元川神色不像是在開玩笑,她還是回道:“我平日裡不喜舞刀弄槍,隻有匕首,行嗎?”

婁元川點點頭,幫她把腰間百寶囊取下。

龍仰芝在錦囊裡摸索了一陣,最後掏出一把金光閃閃,花裡胡哨的匕首。

就很龍仰芝。

“給你了,跟刀比不了,但防身用還算過得去。”

婁元川沉默地接過珠光寶氣的匕首,背著晨光拾級而上,走向站在石階上一動不動的朱懷鬆。

龍仰芝隱隱好像猜到什麼,正想出言製止,卻見寒光一閃,石階上登時血花四濺,朱懷鬆的右腿從膝蓋之上被一刀斬下。

殘肢從石階上咕嚕咕嚕逐級滾落,最後停在龍仰芝身側,染紅了她一角袍子。

龍仰芝:“......”

她沒記錯的話,適才朱懷鬆踹她那兩腳,用的就是右腿。

所以婁元川這是......

用她的身體,她的刀,替她報了這兩腳之仇?

龍仰芝腦中登時一片混亂,緩過神來時婁元川已行至身前,一腳將殘肢踢出去老遠。

“走吧,我背你。”婁元川提著染血的裙子蹲下。

龍仰芝轉頭看了眼失了一條腿,血流如注卻還麵不改色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的朱懷鬆,陷在幻境中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放任他這般,估計在陣法自動消失前朱懷鬆就已血儘而亡。

婁元川似是察覺到她心中所想,沉聲道:“他該死。”

龍仰芝詫異地看著他,原本心中的疑問好像有了答案。

她暗自歎了口氣。

算了,朱懷鬆此前那般草菅人命,也確實該死。

“上來。”見龍仰芝許久沒有動靜,婁元川又重複道,語氣不容置疑。

龍仰芝卻沒有照他的意思辦,一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借力搖搖晃晃站起:“扶著就行,我都看到你腿上的傷了。”

適才婁元川被按著跪在地上時,龍仰芝才發現到他左踝上腫了一大片,應是落在井裡時扭傷的。

一路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家夥也是真能忍。

然而龍仰芝還沒邁出第一步,就被婁元川強硬地拉到背上,一係列動作看似粗暴卻完美避開了她所有的傷處。

“放我下來,我都說我可以的,有護身玉佩在......”龍仰芝掙紮道。

“那沒用的玉佩?”婁元川一聲冷笑,“在姓朱的第一次踹你的時候它就碎了。”

“......”

龍仰芝不死心,換了個思路:“那我自己的身體受傷了,也要好好養著啊。腳腫成這樣還背了個人,以後我瘸了可怎麼辦?”

“我不怕疼。”

龍仰芝強調:“那是我的,我的......”

“婁元川,你能不能讓人省省心?”

婁元川沒再說話,沉默地背著她跨出道觀山門,迎著晨光走入停雲山,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

沒過多久龍仰芝就泄了氣,原本她受的外傷內傷就不輕,加上在幻境中耗費了大量心神,委實沒剩什麼力氣了。

她靠在婁元川背上,意識漸漸渙散。

許久之後,婁元川腳步微頓,他回頭確認龍仰芝真的睡著後,輕聲道:

“龍仰芝,你能不能也讓人省點心?”

從這幾日他所聽到的和朱懷鬆的隻言片語中,婁元川依稀窺見了龍仰芝過往的一角。

此前婁元川一直覺得龍仰芝這麼光風霽月的少女,定是在眾星捧月中長大的,但他如今才知道這種想法大錯特錯。

在一個崇尚武修的國度中,法修本就是異類,就拿他自己來說,即使此前他師傅沒被汙為叛徒,二人過的也是人人鄙夷的日子。而她龍仰芝一介平民女子,過得能好到哪去?

他從漕幫眾人處聽來,西虞舉國推崇法修武修平等,是在龍仰芝成為國師後。

婁元川也聽得出來,縱使如今大家嘴上都說不歧視法修,但觀念依舊根深蒂固,之所以會改口,僅僅是因為敬仰龍仰芝的為人而已。

想到此處,那些不堪的經曆湧入腦海,婁元川忍不住轉頭又看了一眼背上的龍仰芝。

她睡得很沉,幾縷發絲鬆鬆散散垂在臉上,在晨光照耀下恬靜而美好。就算頂著婁元川這張清冷至極的冰塊臉,卻仍掩蓋不住從她從靈魂裡透出的溫和暖意。

婁元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龍仰芝,能不能彆逞強,也讓彆人看看你藏在笑意裡的傷。

***

龍仰芝又做夢了。

夢裡她又回到自己的身體,她乘著一葉小船,在一片廣袤的湖麵上漂著。暖陽將相接的水和天都染成淡淡的橘色,水麵蕩著一圈圈粼粼的波光。

——“阿陽!”遠處一艘簡陋的大船上坐著一大群人,他們或老或少,短褐穿結,麵上帶著淳樸的笑,朝龍仰芝揮手。

大船順著水流緩緩駛離,船上所有人對她的表情也漸漸變得冷淡、疏離、甚至是厭惡。就在大船即將消失於視野的時候,一個額上有疤的少年搖搖晃晃站上船頭,朝她高聲喊道。

——“再見!”

過了一會,一位美婦人駕一葉扁舟出現在她身側,然而兩艘小船同行不到片刻,便被水流衝散了。

沒有道彆,轉眼間,美婦人連人帶船消失不見。

——“阿陽。”

——“阿芝。”

——“龍大國師!”

千千萬萬艘船從旁經過,有她認識的人,也有看上去臉熟卻記不清的人,有與她關係甚好的漕幫眾人,也有西虞軍營眾人,有她曾幫過的百姓,甚至還有楚雲靖、時雨、孫延秀......

大家友好熱情地朝她打招呼,卻無一例外地從她身旁掠過,有的來得及同她說再見,有的剛點頭便匆匆離去。

龍仰芝孤零零地坐在船頭,不停地說,你好,再見,你好,再見。

許久之後,遠處漂來一葉孤舟,和她一樣,輕舟之上也隻有一人。

是婁元川。

“你好啊,婁元川。”龍仰芝笑道。

婁元川沒答,隻是點了點頭,眼神與她一碰便迅速落到湖麵上。

知道他不愛說話,龍仰芝也不勉強。

但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害怕來不及跟他道彆。

不知二人何時被水流衝散,於是龍仰芝乾脆提前衝他道了彆:“再見。”

婁元川蹙眉,低著頭沒回她,不知道在想什麼。

龍仰芝轉頭不再看他,輕舟繼續向前,行了不知多久,她忽的卻聽到身後有水聲。

她轉頭,這才驚覺婁元川的船竟還在後頭不遠處。

他手上握著不知從何處拿來的雙槳,正快速地劃動著,他額角掛滿汗珠,呼吸已有些紊亂,眼神卻分外堅定,絲毫未有停下的意思。

彆人的船都是隨波逐流,唯有婁元川是自己劃的,縱使逆著水流也要跟在她身後。

龍仰芝想問為什麼,終究還是沒問出口,就任由他這麼跟著。

二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在一片暖光中漂了好久好久。

***

龍仰芝是被一聲脆響驚醒的。

她睜眼,映入眼簾的是破舊的茅屋頂,周遭藥味衝天,熏得她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抱歉!把姑娘的裙子染臟了!”門口處,一個青年男子彎腰撿著地上的碎裂陶片和草藥殘渣。

“無妨無妨......”婁元川站在門邊,看上去十分局促,“是我們該感謝大夫才是。”

“姑娘放心,他的傷雖重,但體質極好,性命無虞,養個十天半月就無大礙了,倒是姑娘的腳,要多加注意才是......”

他們的對話龍仰芝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眼神緊緊盯著那青年男子,他的左額上,有一道猙獰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