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元川,你以後回南齊,也有人罩著了。”
“楊知漁、錦年、畢衍他們現在都是你的朋友,還有卯州市集裡曲水園的曲瓊,很多人對你已經改觀不少......對了,之前那曲老板還送了一副連山聖母圖給你,我推脫不了,給你掛房間裡了。”
“你啊,以後不要總是悶在草廬裡,可以多出去交朋友。”
“雖然不知道你師父的情況,但大家對你好一點,總歸對你之後為他討回公道有好處。”
婁元川聽著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心中隻有一念頭,原來龍仰芝為他做了這麼多事。
“對了,有件事要麻煩你。我借了蘭台閣幾本書,就放在你的書房裡,你回去後,記得在八月之前還到蘭台閣。不然錦年和你的名字可要被列入他們的花名冊,以後再也進不了蘭台閣了。”
龍仰芝一件一件地囑咐,好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事實確實如此,此去一彆,除非在戰場上,否則二人再見無期。
“你,跟他用過犀角嗎?”婁元川驀地打斷。
“誰?”
龍仰芝正專注地同他說草廬後有個棚子,以後可以養些雞鴨鵝什麼的,驟然被打斷,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裡的意思。
婁元川揚起下顎,示意楚雲靖離開的方向。
“......”
半晌,龍仰芝淡淡道:“這犀角我此前從未用過。”
她偏過頭,也不說話了。
婁元川點點頭“嗯”了一聲,低著頭轉著手中的玉鐲——這可能是他唯一為龍仰芝做的事情了。
跟她做的相比,什麼都不算。
二人各有所思,又陷入詭異的沉默。
危機已除,一旦安靜下來,被一再壓抑的困意終於尋得機會肆虐起來,兩人就在擁擠的方寸之地背靠著背,慢慢沉入夢鄉。
***
哢——
龍仰芝被一聲驚雷吵醒,才發現山中不知何時竟是下起雨來。
婁元川將寬大的衣袖遮在她頭上,是以她直到如今暴雨如注時才有所察。
龍仰芝忙將那濕透的衣袖放下,把全身滾燙昏迷不醒的扶到懷裡。
龍仰芝這具身體淋不得一點雨,婁元川也知道。
其時天已全黑,她心中又急又惱,周遭全無可遮蔽之物,此陣之中又無法燃避水符,最關鍵的是,距此困陣解除還有整整一個時辰,到得明日子時亦還有將近兩個時辰。
無奈之下龍仰芝隻能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著瓢潑大雨,但她好不容易調整好一個姿勢,讓婁元川能淋得少一些,卻突然被他在迷糊中推開。
“這身體是我的,你是想害死我嗎?”龍仰芝將虛弱又發燙的人粗暴地拽回懷裡。
婁元川卻還在掙紮,他好不容易撐開眼皮,立刻又被雨珠打得合上:“你幫我頗多,但我卻一直在拖後腿。”
龍仰芝見得他這副倔樣,心中好似堵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不上不下,她深吸一口氣,似是在作一個艱難的決定。
片刻後,她俯身在他耳邊,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婁元川,不要自作多情了。彆忘了,你可是南齊人。”
婁元川陡然睜開眼,這次,縱使是雨珠直接砸在眼皮上,或是滲入眼眶中,也不能令他的眼睛眨一下。
眸中掠過情緒幾變,震驚,不解,迷茫,羞愧,無措,最後他目光偏了偏,嘴角勾起慘白的笑容,良久,他輕聲回道:
“但這具身體現在用的人,是我......”
油鹽不進,敬酒不吃吃罰酒,龍仰芝忍無可忍,當即一掌把他敲暈。
她似是還不解氣,惡狠狠地瞪了他好幾眼才肯罷休。
這人怎麼總能精準把她氣炸?
還逼她說出違心的重話。
電閃雷鳴,大雨傾盆,龍仰芝將最外一件外袍脫下,覆在婁元川身上。
她枯坐在陣中,任由雨水衝刷著身軀,肆無忌憚侵入每一寸皮膚。
她一生中鮮少有這般無力的時刻。
漸漸的,許多塵封的記憶紛至遝來,她想起很多事,有小時候的,有長大後的,也有關於懷裡這個不省心的。
不知過了多久,沉溺在記憶中的龍仰芝突然察覺到雨聲減小,一掐指才意識到已快到子時,但地上的符陣卻沒有消散的跡象。
她難得覺得法修的天賦太高,並不是什麼好事。
正想著,又一道閃電劃破蒼穹,一聲驚天炸響後,灰蒙蒙的天驟然亮起,雲層頃刻間被破開,滿天星辰的光芒灑滿山間,天幕正中還有一輪接近圓滿的月。
龍仰芝瞬間直起身來——
金氣最盛的地點出現了。
因為天象異動,底下符陣也瞬間土崩瓦解。
龍仰芝用火符將兩人身上烤乾,而後艱難起身,雙腿在雨中泡得近乎失了知覺,她費了許多氣力才站起來。
她將燙得跟團火一樣的婁元川小心翼翼放到背上。
“元川,再堅持一會,很快就換回來了。”
該她受的苦楚,不該由婁元川來替她。
雨勢減小,雷卻依舊打個不停。
好在,有繁星和月光相照,接下來的路不再艱難。
龍仰芝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到達目的地——停雲山最頂峰。
她將昏迷不醒的婁元川輕輕放下,靠在一塊巨石旁,借著星光眺望,斑駁的酉州城牆內外兩側,加上停雲山,三處地方都設了巨大的陣法,一個比一個繁複。
就同天羅地網一樣。
“楚老三,你可真行。”龍仰芝對這傑作報以輕蔑一笑。
天光乍亮,一道天雷轟然落下,直直劈向二人,龍仰芝背對著電光,緊緊抱著婁元川,在一聲驚天巨響中,她的意識逐漸消散。
虞莊公四年,六月十八,庚戌日醜時。
酉州城停雲山頂峰天降異象,疑為雷火。
停雲山震蕩不休,酉州城內亂作一團,就連望渚澤另一側的卯州也在波及範圍之內。
***
婁元川醒時,一切已歸於平靜,他在呼呼風聲中睜眼,懷中的龍仰芝如一塊滾燙的暖玉,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此時的停雲山頂,抬眼是璀璨的繁星,俯瞰卻是密布的羅網。
婁元川眉頭緊蹙,事到如今,他才知曉這具身體的傷究竟有多重——修為折損了大半,內傷外傷都不可小覷......他不由得想到,頂著這一具不堪的軀體,龍仰芝在困陣中獨自為他遮雨,還背著他一步步走到山頂,
每一呼每一吸都變得遲緩、艱難,婁元川無法忍受自己的沒用,更無法承受龍仰芝的“善意之舉”,隱匿在心中的瘋狂種子眼看又就要按捺不住,但最終還是被他壓下了。
不行,現在還不能瘋。
他修為恢複一些,耳能聽八方,醒時便已察覺到山下各個方向已經圍上來許多武修,數量眾多,修為皆是不凡。
就在這時,懷中毫無血色的姑娘眼睫輕顫,眼皮微動,似是要醒了,婁元川驀地抬手,輕輕往她後頸一點,龍仰芝又沉沉睡去。
婁元川像是捧著易碎的瓷器一般將她抱起,到石頭邊小心翼翼放下,抬袖拭去她額角的薄汗。
這張傾世的臉他在鏡中看過無數次,卻隻有龍仰芝的靈魂住在其中才能讓他如此動容。
——“婁元川,不要自作多情了。彆忘了,你可是南齊人。”
龍仰芝最後同他說的話,在此時,好似道觀裡幻境的鐘聲一樣,一聲又一聲在他腦海中回蕩。
自作多情。
是啊。
事到如今婁元川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內心,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他喜歡龍仰芝,非常喜歡。
龍仰芝漂亮、聰明又厲害,但令他心動的卻不是這些——
初見時,她衝他笑,問“你是南齊新任的將軍?”,仿佛是普通人之間再常見不過的問候,可明明兩人是戰場上的敵人。那時的他,恍然感到藏在被冰川包裹的心底好像有什麼東西醒了,在南齊這麼多年,還從未有人這麼客氣地同他說話;
打架時,她會為她的輕敵而抱歉,也會由衷誇讚他的武功,可明明龍仰芝是法修,最鄙視武修的法修,甚至還是敵國的法修。
後來,二人因為互換身體,有了更多交集。
她的性格很好,每次被他糟糕的脾氣惹火,都隻會佯裝生氣嚇唬人,不久就會率先原諒他;
他不會忘記那一夜,她通過犀角笑著同他說,“婁元川,以後你在南齊有朋友了”;
她不久前問自己,能不能讓她省省心,明明她才是最讓人不省心的。
他曾以為,這姑娘定是從未經曆痛苦才會如此明媚,後來才發現二人的經曆其實極為相似,都是因自身修煉之道不容於世而受儘歧視,隻是她選擇了擁抱世間,世間最終也回報她以美好。
自從師傅死後,婁元川身心飽受折磨,龍仰芝的到來,乍然點亮了晦暗深淵中的所有色彩。
他覺得,這世間似乎也不全都是糟糕的,至少還有龍仰芝。
他久違地想對一個人好,卻手足無措,最後他找到那鐲子碎片,以此為承載物,笨拙地將自己的心意一點一點地刻上去。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該喜歡她。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婁元川心中已有主意,他對著滿天星辰朝南跪下,重重拜了三拜。
“師傅,如今酉州城外天羅地網,已經回不去了。”
“恕元川無能,您的冤屈,徒兒無法幫您昭雪了。”
“元川本該在此自戕以報國,但......”婁元川轉頭看向睡得恬靜的龍仰芝,發自內心的一笑。
“仰芝,還有她的家人,他們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元川實不忍令其跟我一樣墜入地獄。”
“之後所為,皆是徒兒自願,還請師傅莫要遷怒於他們。”
“徒兒罪該萬死,黃泉之下,自當向師傅請罪。”
他重重叩首。
如今二人插翅難逃,憑他婁元川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出酉州,龍仰芝的境況則更糟,淋了這麼場雨,能從鬼門關出來就已是佛祖保佑,又怎能讓她再冒險。
況且隻要他離開酉州,龍仰芝的叛國之罪便板上釘釘,屆時她和她想保護的家人都將置身險境。
為今隻剩下一計。
婁元川撐著地緩慢站起,取出懷中的靈犀角攤在掌心,犀角之上貫穿首尾的白線在月輝下顯得格外聖潔。
五指瞬間收攏,啪的一聲悶響,掌心中的犀角碎裂。
他不指望龍仰芝對自己能有多少感情,更不奢望龍仰芝能喜歡他,畢竟她自己說的,她對所有人都挺好的。
他婁元川隻是其中之一。
他不敢想象以後龍仰芝與彆人在一起的場景,僅僅是想到將來可能有其他人跟龍仰芝用這一對犀角傳聲,他就受不了。
許多事情無法控製,他為今能做的隻是毀了這隻犀角。
就算世有犀角千千萬,但隻要毀了這一隻,這一對就獨屬於它們二人了。
以後,龍仰芝看到剩下一隻犀角,或許能勉強想起他來,這就夠了。
矛盾,又不矛盾。
犀角碎片在婁元川的手中被碾成粉末,他張開手,褐色粉末中點綴著些許白色,順著指尖被風帶著落到地上,落到石縫中,落到山下。
粘上月輝的粉末如螢火蟲一樣迎風而去,不知能不能飄回南齊。
楚雲靖就是在這時候看到的婁元川,怒從中來,一發不可收拾,楚雲靖眸中燃著熊熊烈焰一躍便是幾十石階,拋下眾多護衛朝山頂殺去。
山頂的少年倏地轉頭,眼神淩厲如箭,一抬手,千萬道冰刀在刹那間凝成,劈天蓋地朝楚雲靖射去。
楚雲靖也沒跟他客氣,寶劍一揮,灼熱的火舌瞬間迎上刀刃。
極寒的冰與至熱的火相撞,停雲山又一次劇烈震蕩,大大小小的石塊滾落山崖,粉身碎骨。
武修與武修的對抗,修為都是極寶貴的,能省則省,殃及周遭乃是大忌,但兩人這時誰都不在乎。
火光散去,冰刃消融。
水霧煙氣儘散時,頂峰上再次現出形容狼狽、衣衫襤褸的少年身形,隻見他手中握著一把綴滿寶石的匕首,虛虛架在龍仰芝的脖子上。
“都給我站住!”
婁元川居高臨下,朝楚雲靖挑釁地笑了笑:
“再靠近一步,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