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仰芝望著楚雲靖的雙眸,她記憶中,這雙眼睛以前很清澈,雖然他行事衝動,但也算憨直,是故那時候她才會信他,同意卷入皇家紛爭之中。
隻是如今,這雙眼睛,她卻看不懂了。
“婁元川,我想見他。”
楚雲靖愣了愣,全然沒想到她這般開門見山,連一句寒暄都不講。
不對,寒暄了,適才叫了一聲太子殿下。
“出了這麼多事,你就沒什麼要問我的?或者質問我?”楚雲靖聲音壓得很低。
龍仰芝沒答話,隻是冷冷地看他。
“一上來就問那個南齊武修的下落,卻不問我,如今京城怎麼樣了?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你是怎麼被我帶回來的?”
楚雲靖當然知道龍仰芝不可能信婁元川要殺她。
他和婁元川二人都清楚,停雲山山頂那一場挾持的戲碼,兩人一個願演,一個願信。為了讓龍仰芝不受流言蜚語所擾,能繼續在西虞立足,立場相悖的二人竟是配合得格外默契。
龍仰芝沒領他的情,話說得直白:“你這幾年行事越發一意孤行,我勸不動你。”
“阿芝。”楚雲靖皺眉,“我會聽的。”
“還不信?”龍仰芝緩緩起身,“那好,我且問你,聖上如今在哪?”
“當夜你們如何開的太廟底下的護國陣?”
“前太子的部下在你手中,現下被關在哪?”
“唐相國現在又被你藏在何處?”
每說一句,她便上前一步,每一問都咄咄逼人。
楚雲靖啞口無言——此間問題沒有一個他能透露。
直到此時他終於不能再自欺欺人——兩人早就無可挽回。
“大哥那一套根本不行,根本不行......”楚雲靖低眸,似是還不死心。
龍仰芝無悲無喜地看著他那雙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元川在哪?我想見他。”
既然什麼都不行,這件事,是所有事情中最容易辦到的,也是最沒有威脅的。
這也是她適才所提及的,唯一的私事。
楚雲靖喉嚨緊了緊,濃墨般的眼底又開始翻滾起來:“元川?你叫得倒是親昵?”
“你答不答應?”
雖是疑問之句,但龍仰芝的眼神分明寫著,無論他答不答應,她都會找到婁元川,不惜一切代價。
楚雲靖當真未見過龍仰芝此等神情,隻覺心中一凜,明明居高臨下的是他,但氣勢好像還被她壓了一頭。
“阿芝。前幾日我去欽天監問你,我們的婚約還作......”
“不作數。”龍仰芝毫不留情打斷。
婁元川最終還是瞞了這件事。
“阿芝,你就不會服個軟嗎?”楚雲靖蹙眉,“你或許還可以提條件......”
“你把我想成什麼了?”龍仰芝隻覺得荒謬又好笑,“無論如何,你都會殺了他,不是嗎?而且我也絕對不會用我自己作籌碼。”
這人愈發不可理喻,龍仰芝對他已徹底失去耐心,紅色羅裙一擺,便要離開。
楚雲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強行把她拉到身前。
龍仰芝被這股巨大的力道帶得險些摔倒,但抬眸時,眼中依舊無絲毫慌亂,甚至還帶著譏諷。
“怎麼,我不服軟,你便要用強嗎?”
龍仰芝的手背上幾道剛結痂的劃痕被這麼一扯,複又裂開,淌出血珠,她卻渾然未覺,依舊氣勢逼人:
“除了用地盾陣困住我,用歸靈丹和歸休日封住我的修為,你還能使出什麼招來?”
距離如此之近,龍仰芝瞧見楚雲靖眼底深處隱隱好似閃過一點幾不可見的紅,但很快便消散了。
因為他餘光瞥見了龍仰芝手上的血。
被這血腥一刺激,楚雲靖當即恢複理智,慌忙鬆開手。
“好,等會讓人帶你去。”他終是妥協。
“現在。”
***
“國師大人,您沒進過天牢吧。這天牢啊,本身就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地盾陣,在裡頭啊,彆說用修為了,就是燃符紙都會遭到反噬......”
阿招舉著火把,引著龍仰芝沿天牢陰冷潮濕的石階一級級往下。
不知他是得了楚雲靖的令,還是自己開的竅,一路上他的話就沒停過,明裡暗裡都在提醒她不要亂來。
龍仰芝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用帕子反反複複擦拭手背上的血跡,但手腕上的紅印子卻怎麼也擦不掉,無奈之下她隻得拉著袖子遮住,好在今日穿的是紅衣。
“那婁元川如今被縛龍銬認了主,什麼修為都沒了,不過好在後日,他就可以解脫了......”阿招又開始自顧自地念叨。
“縛龍銬?”龍仰芝猛地一頓。
這三個字宛若一個巨大的炮仗,在她腦中轟然炸開,到處都是這三個字的回音。
縛龍銬,西虞鎮國之寶,相傳是上古時期仙人用來對付妖龍的武修法器。被縛龍銬認主並非什麼好事,傳聞被拷住之後,終身無法擺脫,修為會永遠封在體內,直到身死才得以解脫。
但顧名思義,不是哪個小人物都能入這等寶物法眼的,若非修為得到它的認可,誰都無法讓它認主。至今史書記載過被其認主的凡人,僅僅隻有五百多年前,薑國末代的一名武修大將。
薑國覆滅,很大程度便是因為與這名武修被縛龍銬認主。
“那廝能和您戰成平手,還能把您打傷了,總歸是有些本領的,我們一開始就沒掉以輕心。哪知那夜,他為了提升修為自燃筋脈,逼得我等無法上前。”
“最後關頭,太子帶在身上的縛龍銬驟然飛出,認了主,這才滅了他的囂張氣焰,哪知他沒了修為,手上功夫也......”
見龍仰芝麵色越來越白,深色越來越冷,阿招才意識到好像說錯話了,他話鋒一轉:“雖然如此,但在下對他也很是佩服,畢竟幾百年來才這一個......”
龍仰芝沒留神,剛好的腳踝又扭了一下,緊要關頭她忙扶住石壁才不至摔倒。
那夜婁元川究竟鬨成什麼樣,才能讓這上古神器認主。
婁元川的修為她見識過,西虞的武修暫時還沒人能動得了他,但於她而言,顯然還沒到驚世駭俗、讓神器青睞的程度,況且那日他身受重傷,能用出一半功力都困難。
他究竟做了什麼?
而且,楚雲靖去酉州抓她回來,隨身卻帶著縛龍銬。
思及此,她眼底愈發冷了。
越往下走,血腥味越濃,混著腐朽潰爛的味道令人難以忍受,幾欲發嘔。
雖然龍仰芝早有心理準備,怎奈一路上所見情形一再挑戰她的底線,掛在牢房中如鬼魅般血淋淋的人形,生生釘在刑架上的人影,更甚者,再往下走,已難再見四肢俱全的囚犯。
她心神俱亂,腳步也越來越慢,到後來需要扶著石壁才堪堪穩住身形。
阿招也漸漸安靜起來,二人不知沉默地走了多久,行過許多岔道後,終於來到天牢最底層。
底層隻有一間牢房。
龍仰芝抬眸,長長暗道的儘頭,亮堂堂的火光透過牢門的鐵窗,紮入龍仰芝眼中,刺眼得緊。
這間牢房有兩人單獨看守,他們都是第一次見龍仰芝,迎上來時露出好奇與仰慕之色,卻發現這位國師大人雖然誠如民間所傳那般宛若天人、風華絕代,但氣質卻與傳聞中的大相徑庭。
甚至,還有點嚇人。
阿招取來鑰匙開鎖,這鎖好似極為繁複,他叮叮當當地折騰了好一會兒。
龍仰芝麵無表情,渾身僵硬地站在他身後,手心滿是冷汗。
明明上前一步,便能透過鐵窗瞧見裡麵的人,但龍仰芝卻鬼使神差地選擇站在阿招身後,刻意讓他的身形擋住鐵窗。
在她的角度,隻能瞧見牢房中點了無數盞燈,明亮如晝。
很明顯,楚雲靖此意在於讓婁元川時刻保持清醒,又似是想令他自己、讓其他人、讓龍仰芝看清楚他如今這副不堪入目的模樣。
當的一聲牢門大開,光芒乍亮,龍仰芝下意識眯了一眼。
再睜眼時,她的視野中,便隻剩下滿身是血的消瘦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