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牢房中,青年一身單衣近乎與血淋淋的皮肉融為一體,遍布的血汙、鞭痕、烙痕觸目驚心,以胸前一塊比手掌還大的烙痕最為可怖。
筋骨儘斷,經脈俱毀。
婁元川的手腳纏了重重的鐵鏈,青灰的鐵鏈俱被染成了暗紅之色,無法辨清究竟是鏽斑還是血跡。
他被摧殘得露骨的手腕上緊緊銬著一對沉重的金環,滴血不染的金環上流淌著耀眼的流光,其上刻著的蛟龍威風凜凜,似是在向世人炫耀它的眼光——這便是傳聞中的縛龍銬。
視線往上,他的臉上也沒好到哪去,拳印、鞭痕、棍棒的印記皆有,臟汙不堪,縱使如此,其五官中露出的脫塵之氣猶存。
龍仰芝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牢房的,耳邊隱隱好像聽到阿招說要扶她,而她似乎在恍惚中把他伸來的手一掌拍掉。
龍仰芝踉蹌著走近,竭儘全力令自己在滿目猙獰和血腥中,強行鎮定下來,將他身上傷勢都確認了一遍——她心神稍定,虧得他被定下淩遲之刑,身上並未有殘缺。
就在此時,龍仰芝的目光不經意落到他的左耳下,她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使勁地眨了一下眼,複又上前細看。
看清楚之後,龍仰芝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血汙之下,婁元川左耳下的皮肉被刺了一個血淋淋的“囚”字。
一個將軍,雖因修行方式和恩師的過往為世所不容,但依舊自命清高,半點都不容他人用言語玷汙他的恩師。
這樣一心比天高,潔淨無瑕之人,若以此等方式在眾目睽睽下遭受淩遲之刑......
楚雲靖不止懂得如何殺人,更知曉如何誅心。
龍仰芝捂著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不敢吵醒婁元川,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造成他如今這副慘狀,她也有一份。
龍仰芝抬起戴著木雕玉鐲的左手,食指中指虛虛搭在他胸前那塊最為猙獰的烙痕上。她凝眉,低誦了一句口訣,繼而右手猛地握住那玉鐲,隻見抵住傷口的指尖驟然綻放出白色熒光,覆在傷口之上,那入骨的瘡痍幾乎在觸及熒光的一刻便淡了幾分。
但僅維持了一瞬,熒光便怦然消散。
龍仰芝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指尖、手背,連同她身上所有的白色紋理跟蘇醒了一般,死死勒住其所覆蓋下的每一寸皮膚。
她再也把持不住,一口濃稠的鮮血噴薄而出,濺得滿地都是,縱使她及時背過身去,還是有不少濺到婁元川腳下。
婁元川身陷如煉獄般的夢魘中,一呼一吸,皆是煎熬,全身已痛到麻木,似乎漸漸習慣了。
然而就在他不再掙紮,任由烈火灼燒他的軀體時,胸前驀地好似流入一股清涼的泉水,泉水清冽甘甜,似還帶著聖光,療愈他的傷口,濯洗他的臟汙,撫慰他的靈魂。
他仿佛察覺到什麼,拚命從夢中掙脫。
婁元川陡然睜眼,被血紅染滿的視野中,隱約好像有一團紅色的影子。他艱難地眨了眨眼,兩道血淚淌下,視線總算歸於清晰,他才得以確認,這就是那位他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
他曾對自己說,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
未曾想竟是一語成讖,如今她能在此出現,身體應是無恙,他心中生出些許欣慰來。
卻見龍仰芝背靠著自己半蹲在地上,肩膀一顫一顫的。
這是在哭嗎?
婁元川很快瞥見了地上的新鮮血跡,他眉頭微皺,與此同時,在明亮火光的刺激下,他陡然一僵,如遭雷擊一般,後知後覺意識到龍仰芝很可能看到了什麼。
他控製不住地顫抖,這一動,立時牽動渾身所有傷處,疼痛有如滔天猛獸撕裂著他身上每一處筋骨、每一寸皮膚。
丁丁零零——
鐵鏈被牽得發出響動,婁元川不願龍仰芝察覺,拚儘渾身所剩之氣力想將聲響壓下,皸裂的唇瓣上被咬破的傷口又滲出血來,汗珠一滴一滴地從額角淌出,縱使如此,他依舊沒能穩住鐵鏈。
丁丁零零——
一聲一聲愈發響亮,愈發緊湊,欲蓋彌彰。
吐血吐得幾欲昏厥的龍仰芝,心神被這聲響引回牢房,她一手撐地,使得整個人不至於倒下去,一手將掌中滿是血的帕子攏了攏,擦乾淨麵上的血跡,抬頭對上鐵窗外幾雙關切的眼神,啞聲道:
“你們......離遠點。”
半晌,龍仰芝終於止住了血,一麵將帶血的帕子藏入袖中,一麵緩緩起身。
“仰......仰芝......彆轉......”
身後之人的聲音龍仰芝差點認不出來。
明明這聲音她用了許久。
婁元川見龍仰芝轉過身來,連忙把頭往左側一偏,鐵鏈又開始劇烈震顫。
其他地方遮不住,但那個字,那個幾乎烙進靈魂的肮臟字眼,決計不能讓她看到。
龍仰芝見此,心中更是揪作一團。
這個被她好不容易從泥淖中捧出來的人,如今又重新跌落汙泥之中,被踩得稀碎。
婁元川竭力止住鐵鏈時,餘光卻瞥見她泛紅的眼尾,他立刻合上眼。
他受不了她的目光。
一刻都受不了。
他現在多麼醜陋他自己知道,或許她以後想到他,便隻是如今這副模樣。
在旁人嫌棄、仇恨的目光下活了這麼多年,他或許早已習慣,但唯獨不願見到她這般目光。
他更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多想她一會,便對塵世多上一份眷戀。
身上的劇痛不斷提醒他,他是個將死之人。如今他已是一副殘軀,身上被烙下永遠不可磨滅的奇恥大辱。
他還有什麼顏麵活下去。
想到此番種種,便覺比這幾日所受的千萬種刑罰還痛上百倍千倍。
丁丁零零——
——“阿招,彆看了。”一個守衛拉著站在窗前,目不轉睛盯著二人的阿招說道。
——“是啊,沒見到兩人都快碎了嗎?”另一個守衛也附和道,兩人適才在龍仰芝發話前,就已自覺退到幾步之外。
——“我奉太子之命,不能出半分差池。”雖然這樣說,到底阿招還是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見勸不動,隻得作罷,兀自開始聊起來。
——“法修居然還有修複傷口的功法?咱武修怎麼沒有?”
——“沒看到她受到反噬了嗎?”
二人正說著,忽然一齊頓住,四隻眼睛瞪得快掉出來一般——明亮的牢房之中,他們的國師大人張開一襲紅衣,踮著腳,整個人湊到了婁元川身前。
遠遠看去,像是抱住了婁元川。
而且,好像還在他耳邊親了一口。
二人麵麵相覷,繼而又齊齊往後退了幾步。
阿招也當場愣住,整張臉倏地紅了起來,隨即也往後挪了一步。
其實這隻是錯覺而已。
龍仰芝來時,刻意選了這件寬大的紅衣,遠遠看上去,極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龍仰芝湊到婁元川右耳旁,蒼白的唇瓣微啟:“元川,撐住,我很快救你出去。”
這句話好似一把火,頃刻將婁元川的所有神誌一把點燃,儘數燒毀。
“讓我死.......”他咬著牙,艱難擠出三個字來。
縱有逃出生天的機會,他也不能活了。
龍仰芝皺眉:“你的傷,我會想辦法。”
婁元川側著頭,雙眸緊閉,除了鐵鏈偶爾叮當響外,再沒任何動靜。
沒了求生欲|望,就算旁人想救也無濟於事。
龍仰芝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其時沒有什麼喚醒他的求生意誌來得重要:
“元川,你可是忘了你的畢生所願?”
“你不是還要為你師傅平冤昭雪?”
婁元川神情依舊,但呼吸好似變得急促起來。
“我們之前在祝家橋撿到的,連山堂的範家令牌還在我手裡,你一直都帶在身上,我知道。”
“隻要帶著它回南齊,就可以幫你師傅洗刷冤屈。”
“就差一步。”
但他最後,還是為了她而留下來。
“我幫你。救你出去,助你回南齊。”
“你的傷,我有辦法。”
鐵鏈撞擊的響聲越來越大。
龍仰芝一句又一句,明明是呢喃的語氣,卻好似在威脅一般。
婁元川緩緩睜眼,眼底的戾氣還未來得及斂下。
龍仰芝又踮了踮腳尖,讓自己能更貼近他的耳朵。
婁元川眉頭緊緊擰在一起,拚儘力氣又往旁側了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