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楚雲靖本意是想讓他死心,陷入徹底絕望中,殺人又誅心,但婁元川心中卻慶幸不已,一直壓在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或許,這樣才是二人最好的結局。
龍仰芝無需費儘心力救他出去,把自己置於尷尬的處境,而他也無需擔心自己臨死前的醜陋模樣被她瞧見。
想明白後,婁元川也不再作無謂掙紮,引頸就戮,甘心赴死。
囚車慢慢駛上長街,漢白玉石磚上被染上血跡,其上的瑞獸圖案因而添了幾分猙獰。
陽光直直照在婁元川的眼上,他眼皮上有一道昨夜剛留下的鞭傷,灼痛令他不自控地輕抬眼皮,模糊的視線中,朱紅色的城牆與血色融為一體,他就這樣半合著眼,安靜地看著城牆上的琉璃燈,一盞又一盞從眼前掠過,他今生許多記憶也如走馬燈一般亮起。
他眉頭漸漸擰起,直到記憶來到那一日的望渚耳畔才複又舒展開來......
走馬燈最後停留在昨日龍仰芝衝他回眸一笑。
她好像在什麼絕境中,都能保持樂觀,想出各種古靈精怪的辦法,他們剛換身體的時候就是如此,後來也是,昨日亦是。
她現在應該很氣惱吧?
如今的她是不是又在想什麼鬼主意?
婁元川嘴角幾不可見地勾了勾。
她甚至為了讓他重燃起生的希望,還說要幫他實現夙願。
這麼多年,他找不到任何證據,在所有人的罵聲中,讓他堅持下來的隻有他的執拗和對師傅的崇敬。
直到好不容易發現那半塊令牌,他想著終於能在人前,大大方方宣告他師傅並未叛國。
奈何命運弄人......
那日在停雲山頂,他便已不再奢望自己能重新回到南齊故土。
他已是一個罪人,一個無法幫他師傅洗刷冤屈的罪人,要是再連累上龍仰芝和她在意的人,他就真的罪無可恕了。
要是早點遇見她就好了......算了,這樣子,倒是剛剛好。
也許過不了幾日,她便會忘了他這個匆匆過客。
挺好。
他眼皮複又合上,耳邊各種聲響好像也越來越遠。
就在此刻,地麵突然一陣劇烈顫動。
婁元川茫然睜眼,一顆心就快要跳出來。
圍著囚車的重兵其時已全部擺出備戰姿態,專門為此囚車量身而定的地盾陣察覺到危險,當即顯現,金光凝成萬丈高牆,與長街上、宮城中剛開啟的地盾陣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
然而至始至終,僅僅隻有地麵在顫動,卻瞧不見半個人影。
終於,有人發現不對勁,以囚車為中心前後一裡地好像與周圍隔絕起來,然為時已晚,眾人隻覺當頭烈日慢慢往西邊沉下,殘陽如血,霞光萬丈,但眨眼間又歸於暗夜,一輪圓月高懸於頂。
眾人心驚不已,餘光卻瞥見身旁朱紅宮牆上竟是鋪滿了漢白玉地磚,其上的瑞獸染了血跡,成了張牙舞爪的凶獸,不知誰喊了一聲,他們才發現腳底不知何時,踩的竟是原本的朱色宮牆。
“諸位冷靜!咱們陷入幻陣裡了!”
“定是地盾陣出現破綻才讓這法陣趁虛而入,快重新布陣!”
話音未落,霎時間地動山搖,一陣眼花繚亂後,士兵們紛紛發現自己兩側的人都與適才的全然不同,原本訓練有素的隊伍因站位全亂了複又陷入混亂。
此為亂星鬥,高階法陣,和龍仰芝的其他術法一樣,從未在人前顯露。其時陣外的人隻能瞧見落入亂星鬥的人原地消失了。
然而,任憑陣內陣外如何動蕩,位於陣眼的囚車卻未受一點影響,依舊烈日當空。
婁元川已猜出個大概,他心神俱亂,不經意又扯到傷口,整個囚車都在晃動。
龍仰芝不知用了什麼辦法,非但騙了楚雲靖,還對他留了一手。
她同他說的是在刑場之上救他,不用想也知道,宮城、長街等處,遍地都是禁製、法陣,在此處劫囚車,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他比誰都清楚,龍仰芝之所以要冒這個險,趕在長街上劫人,是因為不願讓他去遊街示眾。
他究竟何德何能......
一道白影倏地落到車上,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嬌俏的女聲。
“我提前來接你回家,驚喜嗎?”
有如春風一般,滌蕩開所有陰霾。
婁元川無力抬頭去看龍仰芝的神色,隻能在心中想——
天籟之音也不過如此吧。
龍仰芝額上鋪了一層薄汗,一手凝成火刃破開囚車,轉眼間又斬開鐵鏈,把滿身是血的婁元川小心翼翼從鐵鏈中解開,縱是在這時候,她還不忘低聲安慰:
“縛龍銬以後再想辦法,咱們先走。”
婁元川如今的反映較常人遲鈍許多,他呆呆地任她為所欲為,然而在見她身上的白衣因被鐵鏈及他身上的血跡染得臟汙不堪,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龍仰芝動作乾脆利落,婁元川隻覺得剛得脫身,便被莫名地裹上了一件灰色鬥篷,寬大的鬥篷將他渾身上下遮得嚴實,特彆是脖子周圍。
隨即一陣劇痛直擊天靈蓋,他隻覺得意識都被衝散到九霄,待到疼痛稍緩,他才恍然察覺到她竟是又把他背了起來,其時正用一條結實的玉腰帶將二人緊緊綁在一起。
“仰芝,放......”
婁元川從喉嚨中艱難擠出幾個字來,自己身上何等不堪,而且男女授受不親,之前二人身體互換是沒辦法,如今她可是堂堂國師,西虞國中幾乎人人都認得她,若是被人瞧見......
“彆吵!讓不讓人專心打架了!”
龍仰芝厲聲打斷。
婁元川被嚇得一激靈,勉力抬眸,才發現亂星鬥已破,二人正被重兵和聞訊而來的人馬團團圍住。
今日兵馬皆是西虞國中精銳,沒多久便反應過來,而亂星鬥建立在周遭所有禁製和地盾陣的破綻之上,這被龍仰芝強行撐出來的法陣本就不穩定,加之她並未專心維持,是以沒多久便被內外齊力破開。
“國師大人,多有得罪了。”
身披甲胄的大將朝龍仰芝一拱手,隨即所有人同時動手,刹那間一張由金光編織而成的羅網出現在空中,朝二人罩下。
天羅陣,地盾陣的又一變化。
龍仰芝回來後便將藏書閣中關於地盾陣的記載全都記在腦中,自是看出了其中端倪,也知道這些變化本應失傳多年。
但現下她已無暇顧及,人救到手,離開才是王道。
龍仰芝眸中映著金光閃閃的天網,手腕一轉,十指依次朝內翻,一條紅繩在瞬息之間凝成,一頭拴在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上,另一頭被淩空甩開。
頃刻間,紅繩穿過天網之上每一個幾不可查的破綻,她驀地凝眉,紅繩驟然光芒大盛,整個天網隨即被破開,散成漫天金光,但僅是一瞬,複又恢複如初。
但其時底下已無人影,龍仰芝早就帶著婁元川以淩空符逃脫。
周遭地盾陣的破綻她在施亂星鬥時便已了然於心,對付那些武修,她用法器和符紙便能輕鬆打倒,何況如今她棄了那些花裡胡哨、礙手礙腳的束縛,用上真正法修的力量,更是無人能擋她去路。
龍仰芝一路上勢如破竹,強闖一個又一個地盾陣,從一群又一群兵馬中殺出,眼看距出城隻剩下半路程。
“阿芝!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是楚雲靖。
他在去刑場的路上聽到龍仰芝在長街劫囚車的消息,這才意識到昨夜被龍仰芝耍了,他帶人匆匆趕到宮門前,奈何龍仰芝速度太快,人已殺到了城中。
緊趕慢趕,好歹是趕到了。
龍仰芝心頭一沉,楚雲靖帶在身邊的,全都是最為精銳的武修,停雲山那夜她見識過,雖然破開不難,但頗費時間。
必須先下手為強,速戰速決。
“你真是好計謀啊!將所有人都騙得團團轉!”
楚雲靖被阿招等人護在中間,其時他身旁的精銳已經將二人牢牢圍住,一個法陣隱隱成形。
龍仰芝雙手虛虛搭在一起,抬眸隔著人海朝楚雲靖笑道:“彼此彼此,昨夜沒有那場戲讓你安心,我今日也沒能這麼順利。”
這時她倒是願意同他說話了。
就在龍仰芝最後一個字落下之時,以她和婁元川為中心,蕩開一圈衝天的熱浪,熱浪又在頃刻間彙成炙熱火海湧向四麵八方。
此乃焚願。
楚雲靖的親兵聚成的法陣亦是火陣,但焚願所燃的烈焰吸納了午時烈日至盛的陽氣,借的是天地間的火,以火攻火,蠻橫地將親兵凝成的陣法衝潰。
火這一元素被龍仰芝用到極致。
縱使此陣威力無邊,有毀天滅地之效,龍仰芝卻掌控得分毫不差,周遭民房一寸都未染上火苗。
“他可是南齊的大將軍!”楚雲靖在火海中似是失去理智,拔劍就要衝出,被眾人生生攔住。
龍仰芝一麵竭力控製陣法,一麵尋找突破口,縱使如此,她還是抽了部分精力回應楚雲靖:
“是,但他亦是我此生最為敬重之對手,要死也是堂堂正正,決不能死在你的陰謀詭計之下。”
“若以後南齊因為......”
龍仰芝朗聲道:“放心,若日後因我今日之過,使西虞身處險境,我必當親自解決,再以死謝罪。”
婁元川披著的鬥篷是一件法寶,幾乎能隔絕外界修為造成的影響,但一路上免不得顛簸,他幾乎是將渾身所有力氣才堪堪忍住疼痛,實在沒有精力胡思亂想。
然而其時龍仰芝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讓他心膽俱顫,他無法自控地分出所剩無幾的精力多想,也因此渾身疼得發抖。
若在平日,聽到龍仰芝這麼說,他定會喜出望外,但如今他卻如墜深淵。
此生,最為敬重之,對手。
他如何配得上這個稱呼?
以前配不上,現在、以後更配不上。
楚雲靖勃然大怒,提劍指著她和她身後的婁元川,喝道:“龍仰芝,你竟是為了他,寧可自汙清名?”
“好過你為了權利,連忠義都不要了。”
龍仰芝撂下這一句之時,身形便已從包圍圈中脫出。
雍都城牆已近在咫尺。
當——
遠處一座古刹響起鐘聲。
午時到了。
就在鐘響的一刹那,婁元川猛然察覺到龍仰芝身形一滯,淩空符也在這時突然失效,二人當即摔倒到一處屋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