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閻王殿裡燈火通明,牆角旁的人魚燈全被點上,大殿裡一片肅靜,偶爾從隔壁刑房裡傳出幾聲撕心裂肺的叫聲。
然後,大殿內,鬼差都各司其職,小心地完成著今天的任務,大家都大氣不敢出地靜默著,隻有刑房又傳來動靜時才抬起頭看那麼兩眼,帶著敬畏和害怕。
閻王殿本沒有刑房,也從來沒有私自處理過鬼魂,刑房的存在是為了震懾在地獄裡贖罪的十幾個惡鬼。
江離原本沒打算動手的,然而,今晚出了那樣的事,鐘落落至今還躺在病房裡昏迷不醒,而手下這人,還在一遍遍地咒罵著他。
“江離,你不得好死!”
“江離,你會下地獄的!”
“江離,你背叛國家——”
江離把一把精致的鏤空雕花匕首緩緩送入眼前人的胸膛,他皺了下眉,說:“行了,這些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你能不能緩緩?”
麵前的人鐵青著一張臉,從麵相上看像是已經死了很久,他身上穿著一身破舊的棉製長袍,隱約可以看到有血絲從衣服裡透出來,因此他的喊叫聲一次比一次弱。
江離笑了笑,他背影頎長,衣角被風微微吹起,顯得落寞孤寂,隨著有一把匕首送進惡鬼的心臟,他停頓幾秒,又緩緩撤出,從匕首手柄牽連出一條細密的血線,順著他潔白的手腕,墜落到地上,點綴成血海的花瓣,一朵,兩朵,開放在黑曜石的地麵上。
“你打誰的主意都行,就鐘落落不可以動。”
他嘴角噙著一抹笑,那笑容給他清冷的麵容上增添了一抹妖豔,讓他多了幾分魅惑。
他明明是在笑,卻看起來沒有半點開懷。
南回靜靜立在江離身後,隻有閻王殿的老人知道,江離笑得多開心,就有多生氣。
印象中,江離一直以清冷威嚴的麵目示人,他跟江離的時間最久,見過他一夜呆呆坐在他親手栽種的梅花林裡一整晚,也看見過他日複一日冷漠淡然地看著鬼魂在台下求饒。
他不悲不喜,即使傳聞中地獄裡那幫惡鬼逃出地府,他也隻是淡淡地吩咐手下去找,從未動怒。
然而這一次,江離真的動怒了。
匕首和地板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江離摔了匕首,南回馬上遞上乾淨的毛巾,江離接過後慢條斯理的擦手。
那惡鬼見他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用最後的力氣狠狠詛咒他,說:“我詛咒你,不得好死,生生世世都被折磨,在這地獄中度過一輩子。”
他說完,刑房裡一片寂靜,鬼差們都低著頭,極力克製著呼吸。
誰知江離輕笑了一聲,他的神情突然變得輕快,像是在回憶什麼童年樂趣時光一樣,他聲音不再低調暗沉,而是說不出的爽朗和少年意氣。
“王小虎,你說的這一輩子可真長,讓我看不到頭。”
王小虎聽到江離喚她小名,不由得一愣,隨即聽清他這句話的內容後竟不受控製地濕了眼眶。
“江離,你···”
王小虎看著麵前的江離,他淡笑的麵孔竟然和千年前那個被孩子幫排擠後蹲在一旁沉默的小男孩漸漸重合,他於恍惚間想起了一段和江離少兒時期一起從私塾上下學的好時光。
那時候他們還是好兄弟。
究竟是什麼時候,兩人開始冷眼相對的呢,他實在想不起來了。
回憶著這些內容,他緩緩垂下頭,連江離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良久,王小虎看見一隻雙手緩緩送上來一塊圓月狀的糕點,等到看清上麵的內容後,他哭得泣不成聲。
那是地府特殊的月餅,代表著閻王的祝福,這一輩子行善積德,走黃泉路的時候就拿著月餅吃下去,來世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祝福。
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看過拿著那些月餅投胎的人們,他當時心裡不屑地想,下輩子的事情,一塊月餅又能起什麼作用。
隻是他其實也是想要那塊月餅的,他知道地府月餅有限,江離是絕對不肯把好運分給他的,所以他對此嗤之以鼻,假裝自己不在乎。
沒想到,江離願意把祝福送給他,期待他的來世能過得更好。
“江爺本來給早早就給您準備好了,隻是您這段日子一直在外麵,所以送得慢了些···”
南回的話無異在王小虎脆弱的心靈上又增添了一記重錘,他無力地垂下頭,南回話說得好聽,說是在外邊,其實是從地獄逃竄出去和李修文一起對付江離罷了。
想起李修文陰柔的笑意,王小虎這才嘶啞的嗓子說:“你叫江離回來,我有話跟他講,這次絕對不是罵他,我要告訴他李修文的全部陰謀,快點,再慢就來不及了。”
南回點了下頭,然後迅速從刑房退出去,走到閻王殿時,大殿主座上空無一人,他詢問鬼差,才得知江離又去了梅林。
於是他循著忘川河,走過了奈何橋,來到了旁邊一片梅花林裡,這個季節,梅花都還沒有開,因此那些樹光禿禿的,南回走到梅林入口,梅林門口緊閉,入口處雖有鬼差看守,但入口處地麵斜斜立在一把黑色長劍。
閻王江離的佩劍。
他極其心愛這片梅花林,地府土壤貧瘠,以前忘川河邊綿延著生生不息的彼岸花,自江離成為閻王後,他在忘川彼岸劃了一塊地出來,那時候鬼差不知道他想乾什麼。
直到,他把一棵小小的梅花樹種在入口處,鬼差們這才了然,原來新來的這位沉默寡言的閻王喜歡種樹。
可是,由於地府的水質和土質不適合梅花生長,江離就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搬土,挖坑,栽樹的動作,種好第一棵梅花樹,他用了一百年。
之後江離得了技巧,梅花樹一棵一棵被他親手栽種,形成了今天的梅林。
梅林原先無人看管,路過忘川河的遊魂都可以進入梅林,南回覺得江離像是刻意的,想要給什麼人看梅花一樣。
直到二十年前的一場火災,富商的幾個孔明燈掉入了梅林,江離這才加上了圍欄,以及派人看守著這梅林。
南回記得,當時梅林著火的時候,自家清冷淡漠的閻王,眼底裡第一次出現了破碎和無助。
江離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呢?過去二十多年,至今無人知道,地府眾鬼差們隻知道,等大火被熄滅後,那個清冷尊貴的男人隻是沉默著把一棵棵燒壞的樹挖掉,然後日複一日地重複著之前種著新的梅花樹。
之後,梅林獨屬於閻王私有,任何人不得靠近,南回知道,自那以後,江離越來越沉默,像一顆埋在冰山下的定時炸彈。
也許是他固執地認為,他等的那個人可能不會回來了。
此後江離在梅林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有多思念那個人,可能隻有他自己知道。
南回安靜的站在門口,等待了大概半個時辰以後,他聽見腳步聲遙遙傳來。
等到江離從門口出來,他隨手拿起插在門口的那把黑色長劍,結界這才消失,南回才得以靠近和他講話。
南回恭敬道:“江爺,王小虎說有要緊的事要見你。”
江離一手提著劍,看都沒看,淡漠地說:“不見。”
南回在心中估計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他知道王小虎和江離素來不對付,但他口中的李修文讓江離頗為在意。
他朝著江離的背影喊道:“江爺,事關李修文,還是見一麵比較好。”
前麵的人果然停下腳步,頓了幾秒,南回聽見江離輕聲應了句好。
病房裡,鐘落落昏迷了一天之後終於悠悠轉醒,她從枕頭下拿起手機,看了眼日期之後大驚,說:“怎麼就28號了,我難道穿越了,我還沒過27號呢?”
她正自言自語著,病房被一隻手輕輕推開,她抬眼看去,竟然是白京頗為擔心的眼神,見她沒事,鬆了口氣,然後小心把門關上。
白京眼底是她沒見過的嚴肅深思,他伸出食指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大聲講話,把一碗梨湯擱在桌上。
“白京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鐘落落看著他這副樣子不由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