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喜哥 村子裡對我特彆關心的……(1 / 2)

特殊年代 鹿鳴路明 4684 字 11個月前

村子裡對我特彆關心的人,除了在曬穀場乾活的嫂子們,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戊喜哥。戊喜哥跟我同姓又同輩,年齡比我大,所以叫他戊喜哥。戊喜不是他的名,是他的號,他的姓和名隻刻在圖章上,平時他自己用的、大家叫的都是他的號。

戊喜哥是我們生產大隊的治保主任,大隊治保主任職位不高,權力可不小,在地方上他是說了算的,很少有人敢跟他過不去,所以有不少的人怕他,背地裡卻恨他。我因為年齡還不大,跟他沒有什麼直接的利害關係,我尊重他,他把我當沒長成的孩子看。在戊喜哥麵前,我確實是個沒長成的孩子,思想幼稚不說,有時還有點傻,戊喜哥以為跟一個既有點文化,又有點傻的孩子相處,用不著什麼顧慮。更重要的是我能聽他的話,能服從他的支配。他要我寫標語,我就按照他的意思用石灰水在村子裡塗的到處都是,因此常常受到公社的表揚,受表揚的當然是大隊治保主任。他還喜歡讀報,但不識字,就要我讀給他聽,我也樂意,從不推辭。讀報的時候,他常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就用狗尾巴草搔他的後頸窩,他醒過來就裂著嘴笑。因為他是貧農出身,

又是□□員,因此我對他幾乎是唯命是從,以至於乾出一些荒唐的事來。

記得一九五八年春上,有一個星期天我放學在家,那一天戊喜哥從公社開會回來,他把我叫去,對我說:“你回得正好,現在全國在搞□□,都在放衛星,我們生產隊不能落後,我們得搶先放個衛星出來,我已經向公社做出保證,我們要麼不放,要放就放一個大一點的,搞他個畝產水稻兩萬斤!我的話已說出去了,正愁沒人給我寫,現在你回來了,馬上去倉庫裡找些石灰來,找一麵最大最顯眼的牆子,儘量寫得大一些,要讓所有過往的人都能看到!”

當時我還在念初中,根本就沒想過畝產水稻兩萬斤到底有多少,以為是戊喜哥說的,一定沒錯。我當即遵照他的吩咐,找來石灰和一架長長的梯子,用一把高粱杆紮成的掃帚,刷了一條“破除迷信奪高產,實現畝產水稻兩萬斤”的橫幅大標語。這標語在當時並非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對我們村老百姓的生活好像也沒什麼明顯的影響,但對鄰近農村的宣傳輿論卻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繼畝產水稻兩萬斤以後,畝產三萬斤,畝產五萬斤的標語口號相繼出現,最高的競喊到了畝產水稻二十萬斤!

幾年過去了,人們根本就沒有把這些數字當回事,但隨著我的年齡的增長,每當看到這些被風雨洗刷得有些模糊的標語口號,心裡就覺得跟做了壞事一樣,我幾次想爬到牆上去把那些發黃的數字抹掉。戊喜哥卻阻住我,對我說:“這算什麼,那個時候全國都是一樣的,標語口號已經寫上去好幾年了,哪個沒看見?你現在想抹也沒用了,與其這樣,還不如把它留在那裡,讓後來人知道□□是怎麼回事。”末了,他還誇獎我說:“這不怪你,是我要你寫的,我早就看出你敢想敢為,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我聽了他的話,心裡才稍稍放寬了一些,對戊喜哥也更加信賴。

殊不知這是他駕馭我的一種手段,他常常用這種方式來籠絡我,因為他沒有文化,他需要我。他當治保主任經常要批報告,批報告得先看看上麵寫些什麼,然後才能批,戊喜哥不識字,報告送到他手裡,隻見滿紙黑字,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因此沒法批,隻好蓋個私章了事。有一回,大隊養豬場要殺豬,寫報告呈大隊治保主任批,戊喜哥說:“殺就殺吧,不用批啦。”呈報人說:“這可是生殺大事,你老人家不批準,誰敢去殺?你老人家要是懶得寫字,讓我替你老人家在報告上寫‘同意宰殺’四個字,你老人家隻需要在上麵蓋個大章就行。”呈報人左一個你老人家,右一個你老人家,其實戊喜哥又不老,是呈報人尊他。戊喜哥無奈,隻好按呈報人說的辦。可巧那天他的私章不見了,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呈報人著急,對他說:“私章找不到就算了,你老人家在上麵簽個名字也是一樣的。”戊喜哥看著呈報人,笑著說:“你怕我不會寫字?我彆的字寫不來,自己的名字還是會的,你如不信,我現在就寫給你看!”呈報人說:“哪裡哪裡,我早知道你老人家會寫字,隻是不輕易動手而已,你老人家今日能在我的報告上簽字,那是再好不過的!”呈報人說著就從自己口袋裡摘下鋼筆,擰去筆帽,先在報告後麵寫上“同意宰殺”,然後把筆恭恭敬敬地遞在戊喜哥手裡。戊喜哥接過鋼筆,拿筆尖在舌頭上沾了點口水,就一筆一劃地把自己的號寫上去。這一回是批宰殺牲口的報告,他簽的號應該跟那四個字離開些,可他把他的號跟那四個字連到一起去了,成了“同意宰殺戊喜”。那個呈報人站在一邊看他寫,也不提醒一下,後來這件事就是他傳出去的。沒過多久,那呈報人就調離了養豬場。

戊喜哥經此一事,真是刻骨銘心,打這以後,他就主動找我幫他認字。他自己的兒子也識字,念過高小,但他不要他兒子教他。他兒子也不敢教,平時見了都戰戰兢兢,哪裡還敢教他老子認字?我答應教他,是不好推脫,也有想討好他的意思。

教戊喜哥認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原是一個缺乏耐性的人,他一坐下就想瞌睡,在公社開會是這樣,我給他讀報是這樣,教他認字也是這樣。他年齡到底大了點,學起來未免有些吃力,更難辦的是他還有點自以為是。我教他認字是從數數開始的,從1數到7就遇上了麻煩,他說:“這個7字怎麼看都像一把鋤頭,為何不叫鋤字?我一看到這個7字,就讓我想起挖土的鋤頭。”戊喜哥一開始認字就帶點形象思維,這7字雖然不是我們老祖宗發明的,但我們的漢字卻是由象形文字演變來的,是我們祖先在勞動中創造的。受到戊喜哥的啟發,以後我教他認字就先挑一些象形字或象形偏旁教他,然後舉一反三。這種方法的效果非常的好,戊喜哥的認字能力迅速得到提高。

教他寫字就難多了,他那握慣了鋤頭把的大手來拿鋼筆,總是有些哆嗦,不聽使喚,一筆下去,不是短了,就是長了,不是探頭探腦,就是縮手縮腳,那形狀根本就不像。學了幾回,他就不肯學了,他對我說:“學寫字太難,比挖土難多了,挖土我一天挖一兩畝不要緊,寫字一天也學不會一兩個!”隨後他歎一口氣,無限感慨地說:“我真羨慕你,我要是有你這麼多的文化,早就不在這個位置上了。”

戊喜哥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感歎呢?原來是他觸景生情,他由認字想到自己的升遷,因為他們那批農村乾部都是由土改乾起的,後來有的調到縣城裡工作,有的進了工廠,最差的也調往公社去了,唯獨他還在原地踏步。他認為自己提不上去是組織看不起他,為此他發過牢騷,向組織提過意見,但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後來他終於明白,自己得不到提升,根本的原因是缺文化。所以他特彆恨自己,也恨他的爺娘沒有送他讀書,他見那些稍有文化的都一個個超過了自己,心裡就產生了嫉妒。

嫉妒是戊喜哥的一個缺點,這在另一件事上也看得出來。我家四哥在北京讀大學,學校千裡迢迢派人來調查,調查人找了大隊黨支部書記,還特意找到大隊治保主任。大隊治保主任見是從北京來的,知道是為四哥入黨的事,他對調查人說:“他在學校的情況我不知道,隻有他家的情況和社會關係都由我掌握著。他家的情況很複雜,他的大哥當過國民黨的兵,二哥是管製對像,他的三哥是□□員。他三哥沒有文化,對他我不擔心,我擔心是老四,他是大學生,他要是入黨了,很快就會爬上去的。”調查人說:“不知您說的爬上去是什麼意思?不過我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加入黨組織跟提拔不是一回事,入黨不等於做官,您儘管放心。”戊喜哥說:“我隻是說說,其實他入黨做官都由你們決定,我想管也是管不著的。”

後來有人把這個情況透露給我,我真是吃驚不小。

他現在見我也考上了大學,心裡就更加不平衡了,表麵上他跟我還有說有笑,實際上在他身上發生了許多微妙的變化,他甚至懷疑我家祖公老子是不是葬到風水寶地。

“你知道我是不相信迷信的,”戊喜哥在跟我聊天時對我說,“可我弄不明白,大學生為何出在你們一家?你祖父去世的時候,符山先生給你祖父踩地,他東看西看,左看右看,最後在你祖父現在那塊墳地上停下來,把一根棍子插在那裡,棍子上端捆了一匝燒紙,對著它作了一個揖,嘴裡念念有詞,說:‘明堂高又高,金玉積庫米陳廒。墳後低三尺,子孫會讀書。金剛掛月右旋形,長冠披帶出公卿。何知此地出名士,秀峰出在異方地。’他說完又向東南方拜了三拜。當時我也在場,聽他說真是好笑。昨天我上山砍柴,順便去你祖父墳頭走了一遭,我一麵走,一麵察看地形,一麵想起符山先生的話,才知道他不是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