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家住在青山村,跟我們不是一個公社,但相距隻有六、七裡路程。大姐出嫁的時候是我送的嫁,那時候我才五、六歲,還記得大姐坐在一頂舊花轎裡,花轎門的鑰匙用一根紅繩係了掛在我的脖子上,到了青山由我把轎門打開,大姐由人扶著從轎子裡走出來。我跟大姐和大姐夫親近,以後每逢過年過節我都要去那裡,有時是自己去,有時是大姐托人捎信叫我去。
這次我去的時候,大姐跟他們生產隊的社員也在曬穀場曬穀子,大姐頭頂藍布印花頭帕,身著一件側邊開襟的白色粗布衣,臉讓太陽曬的通紅。大姐見到我喜形於色,對我說:“昨日有人到茶鋪,聽說你考上了大學,回來就在青山傳開了,大家見到我都向我賀喜,喜鵲也朝我家大門叫個不停。我本想回家去看看,隊裡正在打禾,不準請假。隊裡的事做不清,屋裡的事也做不清,你姐夫在水庫管理所,屋裡的事他不管,全都丟給我一個人,我忙裡忙外,人都快累死了。”
大姐一麵說,一麵把我領往家去。到了家門口,見外甥小亮正在跟鄰居家一個小男孩在屋簷底下玩泥巴,小亮臉上身上臟兮兮的,隻看見兩個黑眼珠在眼眶裡轉。小亮還隻三歲,農忙季節沒人帶,大姐就讓他自己在屋前屋後玩耍,農村的孩子隻圖沒事就好,哪裡管他臟也不臟?所以大姐見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也不罵他,也不打他,反樂得直打哈哈。小外甥習慣了,見了媽媽不撒嬌,媽媽要他叫舅舅,他也不叫,他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顧在那裡玩他的泥巴。
大姐家的門虛掩著,大姐把門一推,隻見裡麵的東西東倒西歪,滿目狼藉。我對大姐說:“大姐你看,你家裡的東西這麼亂,也不收拾一下。”大姐說:“我沒空啊,我忙都忙不過來,哪裡還顧得上收拾東西?你沒看見你外甥那個樣子,我連人都顧不上了,哪裡還去顧這些!”
我見大姐這麼說,就想幫她收拾。大姐說:“你不要動,你今天幫我收拾了,明天又變成這樣,你能天天幫我收拾嗎?你姐夫要是不管這個家,這個家就總是收拾不好的。”
大姐顧了跟我說話,把回家來要做的事也給忘了。大姐是個急性子,乾什麼事都慌慌張張的,這時她在屋裡來回轉,拿手不住地拍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地說:“我剛才想起什麼來著?......進門還記得的,怎麼進了門......”大姐說到門才想起,就從門角裡找出一個魚簍子交給我,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來了,你姐夫從水庫裡提了一簍子魚回來。今早一起來,我要你姐夫去水庫帶上魚簍子,你姐夫走的時候忘記了。你現在去那裡看看,順便把魚簍子帶上,要你姐夫想辦法弄點魚回來,晚上給你炒辣椒吃。”
大姐說的那個水庫叫背塘水庫,大姐夫是那個水庫的管理員。大姐家離那個水庫不遠,我見時間還早,就按大姐的吩咐,帶著魚簍子上水庫去了。
背塘水庫位於一個低窪的山凹裡,比我們生產大隊那個水庫的庫容要大。其時水庫裡的水位已經很低,放水涵槽的木塞已經全部拔起,一個個橫放在涵槽的兩邊,水庫周邊讓水淹過的山腳和田埂都已乾裂,寸草未生。我站在水庫大壩上,見大姐夫正在庫內不遠處給稻田放水,處於水庫邊緣的稻田,水稻收割總是落在生產隊的後麵,收割前要放水曬田,這樣可以縮短水稻的成熟期。當我出現在大壩上的時候,大姐夫也同時看到了我,他把鋤頭往肩頭上一扛,不緊不慢地朝我這邊走過來。
大姐夫頭大身短,其貌不揚,他的麵孔像他的母親,一張寬臉,臉色棕黑,眉毛粗而長,一見到他就讓人感覺到他是一個誠實而精明能乾的人。大姐夫文化不高,隻讀過幾年私塾,但他能說會算,還能識文斷句,能通宵達旦說《薛仁貴征東》和《薛剛反周興唐》,農閒時經常有人聚在一起聽他說書講故事。我小時候喜歡到大姐這裡來,多半的原因也是想聽大姐夫講故事。大姐夫原是生產隊的出納兼保管,到背塘水庫管理所已有兩年時間,背塘水庫屬生產大隊,每年由大隊派人輪流管理,大姐夫由於管理有方,到了第三年,大隊也沒有換人的打算。
大姐夫今日穿一件白色對襟布扣衣,腰係一條羅布汗巾,頭戴棕絲鬥笠。大姐夫把我領進水庫管理所,他把鬥笠摘下來掛在牆上,讓我坐下來喝茶。水庫管理所是一座紅磚青瓦平房,依山而建,位於水庫大壩的一端,正中廳房是辦公室兼臥室,東西兩側有兩間廂房,東廂房是臨時夥房,西廂房是儲藏室,三間房成品字形狀。這一帶的人跟我們那裡一樣,住的大都是泥坯房。也有一些青磚瓦房,那是過去有錢人家蓋的,解放後大都分給了貧苦農民,紅磚房子幾乎看不到,隻有大隊水庫管理所才有這樣的房子。
我喝過茶從廳房出來,站在屋前大壩上朝水庫四周張望:水庫周邊大都是山,右邊對過去有個村子,遠遠望去,隻見一片灰色的屋頂,屋頂連成一片,分布在一個山腳下,村子後麵是山土,山土上麵有一片大鬆林。大姐夫告訴我,這個村子叫背塘村,背塘水庫就是因這個村子而命名的。
聽姐夫介紹,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是我國著名的曆史學家呂振羽。在學校上曆史課,曆史老師常常提到呂振羽這個人的名字,他的名字在曆史教課書上雖然沒有出現過,因為他是邵陽人,他的出生地在一個叫背塘的山村,所以曆史老師在課堂上沒少提到他。以前我總覺得呂振羽離我們太遠,今天我就站在他出生地的對麵,便想起了曆史老師的話。
大姐夫說:“呂振羽的老家正是這裡。背塘這個地方大都姓呂,呂姓不僅在背塘是大姓,在金稱市公社也是大姓。呂振羽的曾祖父很窮,到了他祖父手裡才置起幾畝水田。呂振羽的父親叫呂公斌,讀過私塾,在本地算得上一個有學問的人,後來在村裡開了一個堂館,呂振羽小的時候就在他父親開的堂館裡讀書。沒過多久,他的同鄉呂金翅在鄉裡創辦玉公經館,呂振羽從他父親的堂館轉到玉公經館讀《四書》《五經》,他的古文就是這個時候打的底。他在經館讀了兩年,兩年後又轉到堂兄呂新民創辦的塘田寺武東初級中學讀新書,武東初級中學設在前滿清國光祿大夫席寶田的大莊院裡,就是你原來讀初中的邵陽縣四中的前身。在武東初級中學讀書期間,呂振羽接觸了革命,奔走於金稱市、塘田寺、白倉和塘渡口之間。塘田寺初級中學畢業,考入武岡縣立中學,從此以後,他走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對大姐夫說:“你對呂振羽家的情況怎麼這樣熟悉?”
大姐夫說:“我跟呂振羽同在他父親開的堂館裡讀過書,後來搞土改,我參加了土改工作組,做過書記員和土地丈量員,對呂振羽家的情況特彆留意。呂振羽的家境比我好,我因家裡供不起,半途而廢,他家供得起,就一路讀上去了。不過他家也不很富裕,靠祖父留下的幾畝水田和他父親教書,不過自給自足而已,土改時卻劃了地主,房子也給分了,呂振羽後來不肯回來,這恐怕是主要原因。”
我說:“劃成分是根據土改政策,不會有太大的偏差,他家如果沒有剝削,是劃不上去的,後來又經過土改複查,劃錯了的還會得到糾正,呂振羽本人是曆史學家,他懂政策,不會因為家裡的成分而受到影響。”
大姐夫說:“唉,哪能不受影響?一個地主家庭就是一個大包袱,彆人對他的看法就不一樣。你不是不知道,在我們這裡,誰家是地主,誰就要背時,他這一世人就抬不起頭。”
我說:“這是曆史,是無法改變的。呂振羽家是地主,但他背叛了這個家庭,他不僅對我國曆史研究做出了貢獻,對中國革命也有一份功勞,人民不會因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而歧視他的。”
大姐夫說:“照理說應該是這樣,可事實並非如此,他沒有得到家鄉人對他的禮遇,他的家也沒有因他而免受其他地主一樣的遭遇。呂振羽沒有回家,但他對家裡的情況還是知道的。人是有感情的,你待他好,他就會知恩圖報。以前韓信背時的時候,沒人看得起他,他有時窮的連口飯都吃不上,有個幫人洗衣服的老母親見他可憐,就給了他一碗冷飯,韓信感激不儘,後來他做了淮陰侯,專程找到那個老母親,一次就給了她一千兩黃金。我這樣說,不是要呂振羽效法韓信也給家鄉送金子,我是希望他不要忘了家鄉,希望他能關心家鄉的事,能回來看看,向上麵反映情況。可家鄉對他沒有任何恩惠,他對家鄉沒有感情,他哪裡想回來?”
說到這裡,大姐夫深深地歎了口氣。
看的出來,大姐夫對呂振羽是抱過希望的,他心裡藏了許多話想找個人說說,通過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反映上去,這樣的人在近處就隻有呂振羽,可是呂振羽不肯回來,大姐夫自然要歎息了。
經過一陣沉默,大姐夫又說:“像呂振羽這樣有影響的人,如能拋棄前嫌回來看看,該有多好。我們家鄉有好多事上麵不知道,我先不說大的方麵,就說這水庫吧。水庫管理主要是管水,要了解灌區內上萬畝水稻的灌溉情況,要做到心中有數,及時給稻田分配水,還要協調各生產隊的關係,化解各種爭端和矛盾。但就水管水是管不好的,還得搞點綜合利用,比如種水稻和養魚什麼的,這樣既能充分發揮水庫的特有功能,又能消化生產隊剩餘勞動力。我建議大隊給我增加幾個人,由我來管,讓他們來養魚和擴種水稻,派人專門搞田間巡視。大隊不同意,他們說先前水庫一直由一個人管的,你現在提出要增加幾個人,我們大隊如果同意了,社員們提意見怎麼辦?你說養魚,大隊以前不是沒考慮過,大隊覺得養魚沒什麼希望,勞命傷財,還不如不養的好。我說以前養魚是沒管好,魚沒吃的都餓死了,如果大隊給我幾個人,我就安排專人來養,在水庫周邊種些魚草和飼料,魚種搭配,實行混養,再訂一些規矩,包管能把魚養好。大隊搖頭說,包起來養魚更不行,我們不是不相信你,是你的想法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