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雨擺手道:“無妨。”
馮華陪同宋好雨去了宮外的清園寺,老尼法同陪著她們到處轉了轉,亦到了那些年老宮人在此的居所,雖然簡單,但尚且乾淨。
宋好雨點了點頭道:“這些宮人的月俸每月都按時發放了嗎?”
“是,一時也不曾晚。”
“年老宮人有無專人照顧?可有醫家時常到此看顧?”
法同忙道:“那是自然的,那些小尼做事勤快最會照顧人,我們是佛家,最不肯見眾生受苦。”
宋好雨笑了笑道:“法同慈悲。”
說完,一堆人便轉到後院,那裡已經有幾名出宮宮人候在一邊,宋好雨按著以往的規矩將內廷的恩旨說了一遍,又勉勵了幾句,正準備離去,突然幾名宮人中有人身攜匕首從後竄出,直刺宋好雨而來。法同驚呼一聲,立馬拉扯住宋好雨朝後喊道:“快,快來人,有人行刺!”
千鈞一下之際,宋好雨身形敏捷,急忙亦向後閃躲,此時,候在外麵的數十人禁衛武士已經衝了進來,持刀戟將那名宮人按倒在地。
法同捂住胸口,暗道一聲菩薩保佑,轉身去看顧宋好雨。宋好雨乍然遭遇此事,滿頭是汗,半日不能言語。
“宋掌事?宋掌事?”法同念了半日,宋好雨終於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道:“我沒事。”
忽又看到地上似有一灘血,指著道:“這是.....?”
“哦,此是那賤人留下來的,想是武士擒住時身上受了傷,此刻已經將其拖了下去。”
此刻已經確認安全,宋好雨轉身去看馮華,她身子瑟縮著,捂著嘴暗自流淚。此時腦子裡已將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過了一遍,宋好雨心下冷然,拍了拍馮華肩膀,一言不發,朝外走去。
在自己管理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法同恐牽連自己,心下著急,見宋好雨臉色不善,在旁佝著身子連連道:“這些賤骨頭,不思掌事恩情,反而行此背逆之事,活該千刀萬剮......您千萬彆生氣,這隻是一二人懷據不忿之心罷了,大家都常懷感恩之心......”
“行刺之事若與你無關,你也不必緊張。有司自會查明勾連之人。”宋好雨道。
法同連連稱是。
行刺事件發生後,舉宮皆驚。文忠與何大監特意來宋好雨處安慰。文忠拍手跺腳道:“唉,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本是好意,幸而宋掌事沒有事,不然我罪難贖矣!”
何大監坐在一旁接著道:“郎朗乾坤,發生這樣的惡事,定要嚴懲。”
“隻求不要牽連無辜便好”宋好雨在一旁感慨道。
“但也絕不能輕縱了”文忠氣憤道。
何大監撫了撫額頭道:“行程雖是幾天前就定下來的,怎得那名狂人能攜凶器恰出現在那裡?法同她們事先不摸清狀況?”
“所以此事必有勾連!”文忠氣憤道。
“恐怕是蕭牆禍起。”何大監道。
宋好雨歎道:“我自問是一心為公,可是卻得罪了一片人,以致有今日之禍,實在令人心傷,倒不如做個閒人的好。”
文忠忙安慰道:“不要氣餒,眾人都是明白的,勿要懈怠。”
文忠做事麻利,這件事到底不過是幾名內宮女子行刺,並無背後主使,也無甚大牽連,隻不過數日並查得一清二楚。
行刺之人喚做元生兒,年已儘四旬,因不滿被逐出宮門進而借機行刺。宮中有勾連之人,乃是舊日曾結拜的一個姐妹,正是馮華。馮華將宋氏一應出門時間線路告知,又給與元氏錢財,買通法同,當然法同並不知行刺後事,隻道此人不過是欲見宮中貴人,求得生路。
因會見前日,法同已帶領眾尼將屋內屋外細細探查一番,所以凶器不好藏匿,乃是由馮華隨身攜帶,待其第二日進入清園寺後,借口更衣將凶器遞予元生兒。
這些人自幼在宮內,皮肉金貴,不曾受過大苦。如今重刑之下便一口招供。
宋好雨看著供詞,心內隱隱作痛。她與元生兒素無交情,因此無感,然馮華與她多年相交,卻盼著自己死,焉能不難受。況兩人相交尚在微時,馮華天真爛漫,卻不想走到如今。
到底念著二人有舊情,宋好雨去見了馮華。她鎖在大內監牢,手腳皆帶有鐐銬,頭發蓬亂,麵黃無華。
監牢常年無光,此刻突然偷進一束光來,馮華眯著眼半天才看清來人,也不行禮,隻是癱坐在地上冷笑。
身邊跟來的十兒欲要申斥,宋好雨擺了擺手不甚在意,蹲下身子將馮華麵前的頭發彆到耳後,看了她臉龐半日方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白白賠上性命。”
馮華冷笑道:“何必要問原因,宮中願你死之人多如牛毛!今我雖死,但有千人萬人在我之後取你性命!”
“......是改製得罪你們了嗎?”
“哈哈哈,你自為我讀書少,便是隻顧自身利益的小人,改製到底不曾傷害到我,可是受你之苦的人卻是千千萬萬,這些人在宮裡勞苦一輩子被你逐出宮去,身無所托,生活貧苦......”
“無家可歸之人可到清園寺養老,內廷每個月都會有養銀發下去,怎麼到你口中就全然變了樣?”
馮華甚為激動道:“你自己也做過低等宮人,難道宮中的陋習你不知道嗎?上麵銀子撥下來能有幾個到下麵人手裡,可是各種孝敬錢卻一分不少!清園寺的人眼中隻認錢,苛待老人,多少人因此被虐至死!徐長歌你知道吧?當初被逐出宮門,那些人為了奉承你,對她肆意淩辱,她因此懸梁自儘!這些都是你做的孽!”
所謂陋習宋好雨自然是知道的,隻不想已到今日地步。起初她的改製是為了挽救頹靡腐敗的宮廷,但似乎自己變成了另一個腐敗頹靡的根源,名利是一個旋渦,讓人深陷其中,儘管拚命向上呼救,卻最終發現越陷越深。
她本就不是一個心性堅定之人,如今馮華的當麵控訴讓其大慟,蹲在地上半天沒動,腳上不穩,突然向後倒栽,十兒眼明手快,立即扶住她。
馮華見此坐在地上拍手笑道:“哈哈哈,你被嚇到了吧,你怕這些冤魂纏上你吧?”
“鬼神之說於我倒沒什麼,隻是你不為自己想嗎?你還這樣年少,就這樣結束自己生命不可惜嗎?”
馮華不想到此刻她竟說出這樣的話來,盯著宋好雨半日,眼睛竟似起了一層水霧,冷然道:“不必在此假惺惺,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有何惜哉!”
這句話記憶中似乎是自己教予馮華的,宋好雨突然想到。當時在觀文殿,馮華充任自己的副手,可是文墨卻不大通,她又不似十兒一般喜愛讀書,因此替自己記手書時常常錯字百出,引來笑話。
宋好雨因此嬉笑她道:“若再有錯字,便罰你將這墨水飲下!”
馮華亦笑道:“大英雄何須縈懷在一二錯字?可見姐姐小意!”
宋好雨不覺哈哈大笑道:“妹妹既如此說,可見必有高論,請為我言之,何為英雄呢?”
“夫英雄......英雄.......嗯......”馮華歪著頭半日撒嬌道:“我隻心裡知道,嘴上卻說不出來,姐姐教我!”
“拿你沒法子”宋好雨親呢道:“人有百樣,想來英雄亦有百種,隻是生而為英,死而為靈,也不枉來世上一遭了。”
馮華聽完,默念了幾遍。這樣的尋常事在當年很多,今日聽來甚是諷刺。兩人似乎都沒有交談下去的欲望了,宋好雨站起身決然向外走去。
十兒忍受了半日陰鬱的氣氛,在半道忍不住道:“馮華年紀小不懂事才犯下這樣的錯事,但到底不同於元生兒,給條生路算了。”
宋好雨驀然停住腳步,冷冷道:“你的主意大得很,何必問我!”
“......嘻嘻......”十兒不明她的意思賠笑道:“那我去辦了啊!”
“徐長歌的事是你讓人做的吧?”宋好雨突然道。
“我......我......我怕您不方便才......反正她從前不得人心,多少人恨呢!”
“你怎麼這麼多事!”宋好雨提高了嗓子,憤怒道:“我跟她的事你插什麼手?她已經落魄,由得你去臟了自己的手嗎?沒得惹一身腥,反落了口舌!”
“那......那現在怎麼辦?有人追問我隻說是我乾的就行了!”
“什麼你乾的!你是誰?你乾的不就是我乾的嗎?”
十兒明白了她話中之意,笑嘻嘻道:“那我怎麼彌補?”
“......聽說徐.....徐氏在外已經沒有近親了,你拿些錢給他的族親吧,要讓他們後半生無虞,另外她的身後事也要辦好!”
“我懂,那......那馮華的事.......”
“你看著辦吧......”宋好雨不耐煩道。
十兒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著連連道:“知道了.......知道了”
宮廷雖然是這偌大帝國的一部分,但似乎另有一番天地,至少看起了是經年如深水,不起一絲漣漪,而外間已經是風雨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