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長躬亦接道:“李娘娘忠貞,想必早已在自己宮中仙逝,陛下萬不可在此逗留了。”
皇帝已然失去理智,全然不顧勸慰,自顧自胡亂又翻了一遍,拿著長劍到處砍殺。慈安殿內遍地狼藉,皇帝半日才氣喘籲籲道:“朕什麼都不會留給他們!什麼也不留!”
“陛下......”
“宋掌班”皇帝叫住宋好雨,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罐子,道:“拿著這個,找到李充儀和兩個孩子,給他們喝下去!”
“陛下,國家傾覆與稚子無關,何況......”宋好雨苦勸道。
“你不要再說了”皇帝厲聲道:“這是朕讓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宋好雨望著皇帝的眼睛,一如大定十一年的那個午後,她第一次走進正心堂,卑微興奮地窺視這個帝國的核心,而後毅然決然地卷進去這個旋渦,做出一個讀書女子該有的責任和典範。“君子重信”這句話又湧入了她腦海,宋好雨含淚點頭道:“奴婢遵命。”
何長躬護送著天子向延和殿走去,外麵似乎已能聽到兵士喊殺之聲。
李充儀與兩位皇子跪在宋好雨麵前,泣道:“求你了,放過我們好不好?你高抬貴手,就當沒看見我們,好不好?”
宋好雨拉起他們,道:“你們快走,安定門此刻或許還可出去。”
李充儀一時愣住了,她自入宮後,常聽身邊人說起宋掌事為人謹慎少言,尋常宮人不敢與之親近,更兼著逝去的曹婕妤據說是她舊友,兩人從沒有交情。沒想到危難之時她竟說出這樣話,便一時尋不出話來。
“愣著做什麼,快些走吧”
李充儀反應過來,拉起兩個孩子向外衝去。
宋好雨在後麵突然又喊住他們道:“等一等”。然後蹲在地上抹了一手灰,胡亂抹在李拓臉上,李充儀明白過來,照著樣子,將自己與李扶扮成乞兒一般,如此一番後,又跪倒在地,含淚道:“多謝!”
宋好雨亦雙目含淚,緊緊握住李充儀雙手道:“請李娘娘照顧好兩位皇子,此亦將來興複之希望。”
李充儀點了點頭,拉起兩位皇子衝出了慈安殿。
賊兵愈來愈近,喊殺之聲已經可以依稀聽到。宋好雨拿起一盞燭火,將帷幕點燃,眼看著整個慈安殿被大火吞噬,才匆匆離去。
人才轉到瓊華宮旁邊到的宮道上,旁邊便突然竄出一個小內監,拉住宋好雨向另一邊拐去,宋好雨掙紮甩掉,怒聲斥道:“你是誰!要做什麼!”
那小內監細皮白麵,嬉皮笑臉道:“宋掌班,彆生氣,我也是受人所托,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
“受何人所托?”
“那你就彆問了,反正我得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
宋好雨不禁雙腮發熱,輕斥道:“休要胡說!天子危難之際,我身為近人,必要服侍其旁,你快讓開。”說完,拔腿便要走。
那小內監無法,便發狠拖抱住宋好雨,宋好雨一力掙紮一邊怒罵。眼見二人如此拉扯,不僅帶不走人,還會引人側目,那小內監便猛擊宋好雨腦後,宋好雨乍然便昏倒了。
所以,這個存在了二百多年帝國倒塌的最後一幕,宋好雨沒有親眼見到。它的倒塌是那麼悲壯、令人心碎。皇帝秉持了他一貫的做人原則,絕不輕言妥協。他將正心堂內所有往來文書付之一炬,望著窗外殘血一般的天空,長歎一聲道:“天不佑我啊!”
何長躬自皇帝幼時起,便在一旁侍奉。此時亦禁不住拋卻成見,老淚縱橫道:“陛下已然儘了人事,禦極十七載,兢兢業業,未有一絲懈怠,遊園公室未治,修身自律,無愧明君二字了。”
“明君二字不是你自己說的,是彆人,是勝利者......不對,是那群賊人說的。”
“陛下,切勿自泄。西南地險,可為複興之地,請即更衣,奴婢送您出去。”
“不要再勸了,江山在朕的手中葬送,天下人皆可活,獨朕不能活。”
情勢愈發急切,按時辰估算,隻怕內城即刻就破,外麵已有流矢不時射入,何長躬顧不得君臣之禮,背起皇帝就向外衝。
皇帝狠力掙紮下,氣喘籲籲道:“放我下來!聽我說,阿翁!你門下之人千萬,在外麵又頗有家產,不必與我一同葬在這兒!你陪我到現在,也算不負我一場,我身為天子,值此國家傾覆,唯有以身殉國!”
“陛下......陛下......”何長躬膝行數步,已經泣不成聲。這樣的真切悲痛無關君臣之誼,隻為親情。皇帝自孩童時起,便由自己照顧起居,說句大不敬的話,兩人之間很多時候恰如父子。因此麵對今日之情形,焉能不痛。
“去吧.....去吧.....”皇帝揮了揮手,一個人垂坐在榻上,看上去無限蕭索落寞。天子是一個人靜靜地在一片火光中走完了一生。這個人到中年的男子,無法接受這一切,無法麵對勝利者的姿態,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家河山喪失在自己手中。身為人子,不能光大祖業,甚至連克紹箕裘、踵武賡續也不能做到,人之心痛可見一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