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得不輕,一下子彈出去老遠。說話間,許厭寒的娘李言易便送來了一壺酒和幾碟小菜,笑臉盈盈地對葉行說道:“葉將軍怎麼動這麼大的氣?且好好坐下,我和我家老爺給你敬個酒,先替我家那個不懂事的寒兒給你賠個不是。”
李言易與葉行那位已經仙逝的夫人唐風念是手帕交,兩家還是世交。葉行就算是看在亡妻的麵上,也要給李言易一個麵子,他帶著火氣緩緩坐下,接過李言易遞來的酒,仰頭灌了下去,隨後一言不發起來,許知遠也隻是在一旁坐著,靜靜地喝著茶。
待下人們把菜放好退下後,李言易拎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說道:“葉將軍,我們寒兒確實是很不像話,不像個女孩子。我是京城第一女紅,而她呢,我這手裡的絕活兒,她是一樣都沒學到,反倒是學會了和她爹一樣,整日鑽在書堆裡,研習些什麼兵法,還總穿著她哥哥的舊衣服到處瘋玩,爬樹翻牆,無一不通。這叫我怎麼辦才好呢。”
葉行仍舊悶悶地不說話。他從未聽說過許家還有過一個兒子,也從未見過。隻聽李言易繼續說道:“這孩子是個女孩兒,我們對她的要求也不多,不像男孩子多有管束,畢竟她以後還要麵對更多更殘酷的事情,而今且讓她玩著吧,多少現在是愉快的。”
兩個男人都像啞巴了一樣,一個喝酒,一個喝茶,隻有李言易那如同說書人的聲音在小院裡回蕩:“我與風念姐姐是摯交,更不用說我們兩家的世交之情。隻是我家世代習武從軍,就連女人也要習武,可我隻喜歡刺繡,因此被家裡的人早早打發了出來嫁了人。風念姐姐同我是一樣的。風念姐姐家是刺繡名家,彆的姑娘都拿著繡花針的時候,隻有她手裡握著槍挑著劍。她在家中被兄弟姐妹們排擠,被父母長輩們厭棄。我們倆都被當成異類,從家中被趕到了離家很遠的地方。我們想做的事本就無錯,錯的是不允許我們這麼做的人。寒兒的哥哥曾赴沙場,卻也死在了那裡。不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想誇他,他真的是一個軍事天才,如果他能在戰場上立下軍功,封為將領,他一定能實現自己的夢想。隻是他死了。他們找回的他的屍體,傷口全在胸前。我很欣慰。他從未去過戰場,但至少這胸前的傷說明他從未想過逃離。寒兒一直拿她的哥哥做榜樣,我們也不想失去她,但也不想她什麼也不做。至少,我們希望她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被我們拘著,不被世道拘著。”
三月的夜晚的風還是很涼的,葉行端著酒久久不語,許知遠早就不知所蹤了。葉行沉吟半晌,方道:“叫寒兒明日也來我家院裡練槍,勿穿長裙,且不方便呢,還有叫她走正門進來,我家牆邊的好幾株海棠苗都給她踹爛了,這翻牆的技術也忒爛了些,也不知道和誰學的。這壺酒不錯,我帶回去嘗嘗。明兒喝完了,我叫寒兒把壺帶回來。”
“葉將軍愛喝便帶走吧,嘗著不錯我叫寒兒再灌兩壺帶過去。”李言易也從椅子上款款站起,將葉行送至門口,才回了府裡。
李言易招呼人把桌子收拾了,抓了一人問:“小姐呢?”
下人回道:“被老爺叫去書房了。”
“知道了,你下去忙吧。”說完,李言易便往許知遠的書房走去。
剛走到書房前,還未到門口,邊聽到裡麵傳到許知遠一聲又一聲的“成何體統”。不出所料,許厭寒正被許知遠訓得是狗血淋頭,李言易推門進去,許知遠才止了訓話,悶悶地坐下,也不說話了。
李言易朝許厭寒招招手,許厭寒乖乖走過去,低聲喚了句“娘”。李言易將女兒的發髻扶正,柔聲道:“葉將軍讓你明日還去練槍,可彆斷了。還有不要穿裙子,絆到了摔了就不好了。還有彆翻牆過去,葉將軍種的海棠花的苗兒都被你踩爛了,你也是個不當心的。注意安全。好了,先回去歇息吧。”
聽聞此言,許厭寒頓時大喜,心想娘親實在是厲害,連那個榆木腦袋的葉伯伯也能勸動,那爹應該也沒什麼事了,當下高高興興地應了聲“是”,便開開心心地回房了。
見此情景,許知遠“哼”了一聲,李言易走到他身旁,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聲道:“寒兒已經長大了,許多事由不得我們做主,人活一世已是不易,且讓她快活些過吧。小姑娘就該高高興興的。”
許知遠歎了一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想她高高興興的?隻是世人對女子的要求總是過分,我怕寒兒日後會吃虧受苦。”
“寒兒雖自小跟在你身邊讀書,卻不似你這樣刻板,她心裡有想法,也有主意,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我知道寒兒是個什麼性子。”李言易拿起燈座下的小剪子,剪去燭裡的燈花,“她肯讀書,也肯練武,她不怕吃苦,更不怕世人看她的目光。你是國子監的祭酒,你會在意彆人的看法,也許你不是怕寒兒怎麼樣,會被人怎麼看怎麼評價,而是怕彆人會怎麼看你。”
“你這是什麼話!我視寒兒為掌上明珠,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我們已經失去了刃寒,斷斷不能再失去厭寒了!我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祭酒,在朝中無權無勢,怎麼會在乎彆人如何看我?自我曾祖父以來,我們許家一直藏鋒斂芒,不與朝中任何達官顯貴交往過密。我與葉兄雖是世交,但在他回京之前,我們也無甚交流。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我許家在天子眼中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螻蟻罷了。所以我從沒有所謂為官者的包袱,對兒女的教導自然也寬鬆許多,我也隻希望他們能快樂多一些。而厭寒,無論她做什麼,我都不會去真的責怪她。我隻是怕她會被世人中傷,如許家的先祖那般,鬱鬱而終。”說著說著,許知遠的聲音便低了下去。
許知遠所說的,李言易也知道。許家先祖曾是□□皇帝身邊的軍師,無數次未雨綢繆,巧算天機,立下過汗馬功勞。而在□□皇帝打下這大靖江山後,也給許家封爵賜地,甚至想要封許家先祖為宰輔,但被許家先祖拒絕了,最後隻承了兵部尚書一職。
但是不久之後,不知從哪裡傳起的謠言,說許家人坐擁兵部,說許家先祖垂涎兵權,恐是狼子野心。一開始許家先祖並不在意,誰知最後謠言愈演愈烈,甚至傳起了他對聖上心有不滿溢於篡權謀位的謠言。聖上問及此事時,他百口莫辯,聖上心中即使知道許家先祖斷斷不是那種人,但無奈嫌隙已生,君臣之間也愈發生分。最後許家先祖辭去了官職,抑鬱而終。聖上心有感念,便留了個侯爵之位給許家,也方便許家後人入朝為官。但是終究君臣生分,許家先祖彌留之際,立下了許家子弟不得結交權貴且終身不得插手朝政之事這一家規,許家後人必須做到終生遠朝政,不可手握權力貪圖名利,隻可身賦閒職,若有違者,天理不容。
便也是從那以後漸漸傳出了許家敗落的閒談。許家後人也安心守著先祖留下的侯府與這有名無實的侯爵之名。男子終生不近朝政,隻在朝中掛一閒職,所娶的女子也是一些小門小戶之家;女兒們皆是遠嫁他鄉,所嫁之人亦是小門小戶,甚至有下嫁與窮酸秀才者。似乎這樣對許家的兒女們的約束也少了很多,倒也是樂得遵守,偶有一兩個野心勃勃的,卻似乎是沒什麼為官的本事,總是爬不上去,仿佛有什麼在阻止著他們為官一般。
就這樣過了兩世,關於許家的謠言也漸漸散了。倒不是人們放過了許家,而是許家早已沒了什麼名聲,那些傳起它的謠言的人也早已死得七七八八了。在現在的人們的眼裡,許府不過是一個有人住著的,連燕子也不願在裡麵做窩的,破舊的大院子罷了。
就連李言易也是嫁過來之後的幾年,家裡的長老將族譜給了她,她才知道原來這許家也是個官爵之家,甚至是個侯爵。
但是那是許家先祖,不是許厭寒。李言易很清楚自己的女兒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那孩子,看著是個好捏的包子,但是如果真的上手捏了,怕是會硌到手。世人的言語難道不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嘛?
李言易輕輕一笑:“寒兒根本不會在乎螻蟻的看法。她的眼裡耳中,隻會有她想看到的,想聽到的,她會好好的。”
許知遠沒有反駁,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並不知道許厭寒的性格究竟會對她的命運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但是他這個當爹的能做的僅僅隻有儘他的一切去保護好他和李言易的這唯一的一個孩子,他已經不能承受再失去一個孩子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