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 自從兩歲的女兒招娣,被丈夫李德……(1 / 2)

你相信嗎 俞不愚 17781 字 11個月前

自從兩歲的女兒招娣,被丈夫李德富弄丟慘死後,劉秀梅大鬨一場,被關進了柴房。

夜裡,李德富擺布著她,氣喘如牛地耕耘,希望能讓她儘早懷上男孩。

突然,窗外傳來招娣特有的叫喊聲。

李德富嚇得翻身滾下床,躲在床後麵,伸出一隻手死死捂住劉秀梅的嘴。

可那聲音越來越近,招娣似乎回來了。

不久後,劉秀梅的肚子鼓了起來......

1

劉秀梅依然清晰記得他們把招娣扔在大山裡的那個下午。

那天,她被丈夫李德富喊出門,說是要帶她上山去撿菌子。

那段時間正是農閒期,撿菌子、挖野參是常乾的活兒,所以她也沒做多想,用一個筐背著招娣,再背一個筐裝菌子,就這樣跟著李德富出了門。

那時招娣已經兩歲了,依然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

她的頭宛如沒有脖子支撐一般,總是癱軟地貼在胸口、掛在肩頭,或者向後仰垂,就是無法正常地挺直。

臉上的肌肉仿佛失去了控製一般,鬆垮地耷拉著,雙眼愚笨且無神,嘴巴也總無法閉上,巴巴地流涎,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失了魂的小獸。

那副呆滯難看的模樣,讓丈夫李德富臉上的嫌惡日益加深,劉秀梅看在眼裡,也心知肚明,她的爸爸討厭她。

——因為招娣是個腦癱兒。

劉秀梅記得那天是個烏雲低垂的陰天。

本就不多的陽光被茂密的樹冠再一遮擋,導致林子裡幾乎暗如夤夜,她深彎著腰,在草叢裡仔細摸索,不一會兒就撿了小半筐。

招娣在她背後的筐裡“吧、吧”地小聲嚅喃,用小小的手抓她的後頸,那觸感和重量讓她感到既疲憊又安心。

那之後,她吃了李德富遞過來的麵窩,靠在樹乾上,陷入了難得的香甜睡眠,醒來時竹筐裡的招娣就不見了。

她驚恐地大聲叫喊,喊招娣的名字,喊李德富的名字,在陰暗的林裡四處找,找了一會兒,李德富走了回來,說招娣走丟了,在他倆睡覺時走丟了,到處找都沒找著,興許是被狼叼了,沒找頭了。

劉秀梅撲在他身上,一邊哭一邊打,說:“李德富,你把她扔了是吧?你個挨千刀的,你把你女兒扔掉了是吧!”

李德富陰沉著臉把她推倒,拖著她往回走,劉秀梅哭嚎著用手刨地,手指在地上耙出了十道長長的指印,可是沒用,她還是被李德富強行拖回了家。關在柴房裡,足足關了一個月。

她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婆婆端著碗,碗裡裝著雞蛋,和她輕聲細語地嘮嗑,說:“秀梅啊,你是這何必呢,丟了娃娃——丟娃娃常有的事嘛,我小時候,家裡的兄弟姐妹,光是被狼叼了的就有好幾個呢。

招娣又得了那麼個殘疾,沒福氣,長大了也受苦,走了好、走了好啊。再生一個不就行了,你還這麼年輕,再生一個健健康康的胖兒子……”

婆婆咧嘴而笑,兩排牙齒在黑暗中白得晃眼,讓她想起某種野獸,劉秀梅打了個寒顫,什麼也沒說,隻能抱緊被子點頭。

那之後沒幾天,李德富把她放出了柴房,但依然不準她出院子,隻是在家燒飯洗衣。夜晚,李德富趴在她身上,氣喘如牛地辛勤耕耘,劉秀梅一動不動地平躺著,任他擺弄。

興許是被她這種不合作的態度觸怒了:“你可得給我生個健康的兒子啊,你聽到了嗎,劉秀梅?”李德富在黑暗中低沉地說。

“……”

“你要是再生個女娃,你自己好意思嗎?”

劉秀梅一言不發,倔強地沉默,她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塊黴斑,出神地看。她總覺得那塊黴斑好像變成了招娣的臉。

她不由得喊了聲:“招娣啊……”

“吧!”

漆黑中突然傳來一聲回應。

李德富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樣猛地跳起,提起褲子,四處張望。

“誰?!”

劉秀梅從床上坐起,看著被嚇得麵色煞白的丈夫,怔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也聽到了那聲“吧”。

那不是她的幻覺。

招娣不會說話,因此喜歡用嘴巴開合時製造出的“吧吧”聲來傳達一些感情,劉秀梅早已聽慣了那種“吧吧”聲,而她也知道李德富有多討厭那種聲音,兩人都不會聽錯,那聲“吧”是招娣發出來的。

李德富推開窗,戰戰兢兢地伸出去,壯著膽子朝窗外的夜色大喊:“誰!誰在那!”

“吧!”

無垠黑暗中再次傳來清脆的回應。

李德富“咚”一聲坐倒在地,像狗刨地一樣劃拉著腿,跌跌撞撞逃出了房間,劉秀梅卻無比欣喜地起身,看向窗外的漆夜。

“招娣、招娣?”

可再也沒有“吧”聲傳來。

隻有仿佛帶著韻律感的嘶啞呼吸聲,裹在冷風中,一陣接一陣地灌進房間。

2

李德富著實被嚇得不輕,一個多月沒敢進房。婆婆也嚇得每天燒香敬佛、磕頭念咒,請來各種道士和和尚,沒日沒夜地做法鎮魂。

劉秀梅坐在屋裡,冷眼旁觀,木魚和三清鈴的聲響充盈著原本寂靜的夜,蓋過了一切聲音。她在屋中和院子裡逡巡、站在門口向遠方的黑暗眺望,卻再也無法聽到那似有似無的“吧、吧”聲。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吧”聲再也沒出現過,李德富又壯著膽子重新進了房間。

一個月後,劉秀梅再次懷上了。

婆婆很高興,每天好菜好飯地伺候著她,李德富話不多,卻也能從他眼中瞥到喜悅。等不及兩個月,兩人就急哄哄地從鎮裡請來了醫生,幫她號喜脈。

老中醫眯著眼,握著她的手腕,沉吟數秒,緩緩張開眼。

“恭喜啊,是個千金。”

劉秀梅躺在床上,轉頭看向李德富和他媽,隻見兩人眼中浮泛著的那層光瞬間熄滅,隻剩下枯萎一般的灰澀。

婆婆再也沒殷勤地端茶送飯了,李德富也用沉默的後背對著她。

劉秀梅挺著逐漸變大的肚子,默不作聲地重新做起家務。她早已習慣了被這樣忽視,因此倒也不覺得有多難,村裡多的是直到臨盆前一刻都還在勞作的女人——她這樣安慰自己。

讓她真正感到不安的是李德富母子躲著她所進行的竊竊私語。

他們仿佛不經意間、又仿佛有意試探地,將那些小聲交談放在劉秀梅隱約聽到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主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要不要?

交談的結果也永遠隻有一個——不要。

劉秀梅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隻能以微弱的抽泣與哽咽來應對,試圖以此讓角落裡的討論停下來。

她徹夜徹夜地失眠,頭發開始變得枯黃,用手一薅就是一大把,可討論依舊沒有停下來。

到後來,討論甚至已經不再局限於李德富母子之間——婆婆開始把視線投向她,咧出白晃晃的牙,向她哂笑。

“秀梅啊,你說要不要?”

“我要,媽,”劉秀梅抽噎著答道,看著已經慢慢挺起的肚子,低聲哀求,“我沒法不要啊。”

每一次,婆婆都陰沉著臉轉開視線。

肚裡孩子六個月大後的某一天,她正坐在院子裡剝扁豆,忽聽背後有人喊她,連忙扶著肚子慢慢站起。還沒起身站穩,突然感覺到後背被什麼東西猛撞了一下。

她向前跌倒在地,肚子墊在裝滿扁豆的簸箕上,作了緩衝,饒是如此,還是痛得翻江倒海、冷汗直流,半天才慢慢爬起。

她轉頭向後看,發現李德富挑著兩擔柴,站在她身後,婆婆則站在遠處的屋門口。

他的頭遮住了日光,麵目顯得模糊不清。

“咋這麼不小心?沒看見我正走過去嗎?”李德富冷淡地說。

他挑著柴走進了柴房,婆婆也慢慢縮進屋。

劉秀梅坐在地上,怔愣許久,終於慢慢反應過來他們是想乾什麼。

她打了個寒顫,抱緊肚子。

那之後她加倍小心,時刻提防著背後與身旁,就連睡覺也恨不得睜一隻眼。也不知是她的警惕起了作用,還是李德富母子放棄了那種念頭,一直到臨盆,她都安然度過。

艱難的分娩持續了整整一夜,血流了滿滿一盆。

當第一聲啼哭終於響起時,她如釋重負,眼前一黑,連娃的樣子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暈了過去。

醒過來時,屋裡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

劉秀梅支撐起身子,坐了一會兒,本能地覺得不對。摸索著下床想往屋外走,發現右腿一陣麻痹,幾乎失去了知覺。

她顧不得檢查,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婆婆正坐在院裡曬扁豆,見她出門,扭過頭,先是咧出白晃晃的牙,隨即大概覺得不妥,又闔上嘴,露出一副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難看表情。

“秀梅啊,娃沒保住。”

劉秀梅腿一軟,坐倒在地。

仿佛早已做好了準備的眼淚奪眶而出。

“咋就沒保住……媽,咋就沒保住呢!我都聽到她的哭聲了,我都聽到她哭了呀!”

“哎呀,沒辦法呀,娃兒命不好,背過氣去了,沒救過來,沒辦法呀。”

劉秀梅悲痛欲絕地捂緊臉,將慟哭如同嘔吐一樣歇斯底裡地倒了出來。

“你們至少讓我見她一麵!我都沒能看到她的臉……你們至少讓我看一看她的臉啊啊啊——”

劉秀梅在半昏半醒、渾渾噩噩的狀態下度過了那個秋天。

她的右腿逐漸地麻木、萎縮,到後來終於徹底瘸了,李德富母子視而不見,她自己也漠然不覺。

進入冬天,她開始翻來覆去地做夢。

夢裡的情節模糊、反複,又難以言狀,但主體的內容基本都差不多,是招娣和來不及取名的妹妹在一片光怪陸離的森林翻滾、嬉戲、蹣跚地走動。她早已逝去多年的父母站在身旁,一遍又一遍地對她重複:

“你要給她唱經啊,秀梅。”

“你沒給招娣唱經,讓招娣變成了那樣,你一定要給她唱經啊。”

“唱經?唱什麼經?招娣變成了怎樣?”

她徒勞無功地在夢中向父母追問,自然得不到任何回應。

某個深夜,她再次從輾轉反側的夢中醒來後,轉頭看向窗外,試圖去聆聽曾經從那片無垠黑暗中響起過的“吧”聲。

什麼也沒聽到。

耳後卻有細微的風聲響起,她轉頭向後看,看見一個□□著胴體、咧嘴無聲大笑的青灰色男人。

她幾乎失聲尖叫,但捂著嘴再看了一眼後,才發現那其實是李德富。

“你的身子養好了沒?”李德富咧開嘴,露出遺傳自他媽的兩排雪白牙齒,“養好了的話,咱就再要個娃吧。”

不由她分說,李德富就把她壓在了床上。

劉秀梅沉默地忍耐著——她已經習慣了忍耐。

但這次辦完事之後,李德富依然壓在她身上,沒有立即挪開。

“你睡覺的時候說夢話,在念你們那些奇怪的經,你知道嗎?”

劉秀梅一愣。

“經?什麼經?”

“你少裝糊塗,你埋你爹媽時,給他們唱的那什麼……送死人們回祖地的指路經,你以為我忘了?”

劉秀梅猛地一激靈。

原來如此。

父母在夢裡讓她唱經,原來就是指這個——招娣和她妹妹死了,她卻沒給她們唱經指路,她們的魂一準還在哪裡徘徊著!

“劉秀梅,我跟你說,你最好彆把你娘家那些邪門歪道的迷信帶到我們家來,你聽到沒?你要再擱那兒裝神弄鬼,我就——”

“我什麼時候裝神弄鬼了?”

“你少給我裝蒜!那天晚上的‘吧、吧’聲,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弄的?你再——”

“吧!”

和一年前一樣,李德富像狗一樣跳得老高,差點沒撞到天花板。

他翻身滾下床,躲在床後麵,伸出一隻手死死捂住劉秀梅的嘴,再小心翼翼地看向窗戶。

“吧!”

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

“鬼呀、鬼呀啊啊啊!”李德富尖叫著跑出了房間。

劉秀梅摸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到窗邊,推開窗,外邊是無垠深空的無邊黑暗,隻有冷風在淒厲地嗚咽。

“招娣?招娣啊,是你嗎?”她顫聲喊道。

“吧!”

回應聲從深空的中心處幽然傳來。

“吧、吧!”

劉秀梅怔愣幾秒,覺得自己仿佛聽明白了那個聲音的意思。

“你要我跟你走?”

“吧吧!”

她確信了自己的判斷,從抽屜摸出手電筒後,跨過窗台,摸出自家院門,走進漆黑的夜,跟隨著聲音往山林深處走去。

“吧”聲每隔幾秒鐘就在前方某處響起,為她指引方向,可不論她用手電筒怎麼去照,都無法照到任何活物。

“招娣……招娣?”

“招娣,你怕我看到你的樣子嗎?沒關係的,你變成咋樣都沒事的啊。”

不管她怎麼呼喚,招娣都沒有現身,十幾分鐘以後,她被聲音帶到了荒地裡的一口枯井前,等待數十秒後,聲音並沒有再次出現。

劉秀梅仿佛明白了什麼,打著手電筒朝井底照去。井底最深處,躺著一具被落葉掩埋的小小骸骨。

她捂住嘴,悲傷地小聲抽噎。

那是招娣的妹妹。

她坐在井邊,唱起那段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指路經。

“前行複前行,

指路往前行,

石門十二層,

陰路十二道,

陰界北方立,

陰路南方開……”

冷風中的嗚咽聲隨著吟唱逐漸消散了。

萬籟俱寂。

劉秀梅站起身,向死寂一般的夜色掃了一圈,試探著喊道:“招娣?”

“吧。”

遠處的林中傳來一聲回應。

招娣還在。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招娣並沒有和她妹妹一起返回祖地,而是留了下來。

但劉秀梅絲毫不覺得畏懼或者恐慌。

她反而感到了一絲暖融融的安心。

招娣將和她永遠在一起,她覺得這樣也不錯。

3

兩個月後,她的肚子再次漸漸挺起了。

這一次,李德富母子再也沒有遮掩他們的殷切期待,直接從廟裡請來了送子觀音,又從不知何處請來神婆與法師,幾撥人馬瘋瘋癲癲、鬼畫桃符,再次把家裡撩得雞飛狗跳,徹夜不得安寧。

劉秀梅依舊在一旁冷眼旁觀,撫摸著日益隆起的肚子,對著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處,與招娣小聲對話。

“沒事,他們鬨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

要是這次生的還是女兒,招娣啊,你可一定要保護好她呀,可不能讓他們再把你妹妹給害了!

要是男孩……是男孩的話也好,那也是你冥冥中保佑,畢竟你是‘招娣’嘛。”

某天晚上,李德富渾身酒氣地回到屋,衣服也不脫,悶頭倒在床上。過幾秒後,他又翻了個身,用囈語般的聲音迷迷糊糊地開口:

“你要是再不生個男娃……那就是存心……讓我們李家絕後了。你想讓我們當絕後戶嗎……你想讓我一輩子在村裡抬不起頭是嗎?劉秀梅,我饒不了你……”

劉秀梅躺在床上,慢慢地出了滿背心冷汗。

六個月後,她再次臨盆。

這次的分娩比起上一次還要艱難,她幾乎感覺自己的命和魂都已經隨著尖叫聲一同被擠出了身體。第一聲啼哭響起後,她強撐著意識,請求產婆抱來嬰孩,讓她看一眼。

產婆將那個被血與穢物包裹著的小嬰孩抱到她麵前,笑容滿麵地說道:“恭喜呀,是個男孩。”

她隻覺得心中有一塊大石頭終於重重落地,旋即暈了過去。

那之後的一整個月,李家都洋溢著喜慶歡欣的氣息。

寶寶白胖健康,皮膚紅潤,生下來就有快十斤重,哭聲響亮而高昂,李德富把他抱到屋門口,那“哇”的一聲啼哭簡直直衝雲霄,讓整個村子都回蕩著他家喜得貴子的音訊。

李德富給他起名寶生,那毫無疑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婆婆對這個寶貝孫子更是喜歡得不得了,簡直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恨不得當成神仙供起來養。

劉秀梅也沾了寶寶的光,李德富母子終於再也不用那種冷漠和嫌惡的目光看著她了,生娃後的第二天,婆婆甚至親自下廚給她燉了一隻老母雞。

劉秀梅長籲一口氣。

“你是我的護身符啊,寶生。”

她搖著繈褓裡的兒子,感慨萬千地低歎。

“你是我的免死金牌。”

李寶生健康無病、安穩無虞地一點點長大,劉秀梅也把所有的愛——連同前兩個姐姐的份一起,全都傾注在這個小兒子身上。

她的身體因為接連不斷的病痛和妊娠已經徹底垮掉了,瘸掉的右腿亦行走不便,因此也就不再務農,專心在家帶孩子。李德富還請來奶娘,替奶水貧薄的她給寶生喂奶。

一年時間飛快過去,李寶生已經能牙牙學語,李家上下自然愈加歡喜。劉秀梅籌劃著給寶生辦周歲宴、做新衣服、納第一雙鞋,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

某天起夜時,無意望向窗外,才猛地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招娣說話了。

她心中的那絲悲戚很快就被寶生的啼哭給打斷,思念也拋諸腦後。

那之後過了幾天,奶娘抱著寶生,笑嘻嘻地和劉秀梅說閒話。

“妹兒啊,你家這寶生,還真是調皮又聰慧。我抱了不知多少孩子,還沒見哪個娃娃能有他這麼活潑好動的!”

“好動?怎麼了嗎?”

“我今早給他換尿布,一個轉頭的功夫,他就在我眼皮底下不見了。我當時可急得呀,心說把你家娃弄丟了可怎麼辦?

沒想到他還跟我玩捉迷藏呢,就躲在那床下麵,發出聲音來逗我,我鑽進床底找了老半天,都沒找著,結果一回頭,他又好端端地躺在搖床裡了。你說這娃厲害不厲害?才一歲不到!”

劉秀梅聽奶娘眉飛色舞地說完,怔了好幾秒,抓住奶娘的手。

“林姐,你說寶生在床下麵發出聲音逗你,他……發出的什麼聲音?”

“嗨,不就小孩吧唧嘴的那種聲音嘛,‘吧吧、吧吧’的。”

劉秀梅的手猛一顫,抓得奶娘吃痛叫了一聲。

“在……在床下發出來的?”

“欸,在床下叫的。”

“……”

劉秀梅抱緊寶生,盯著一旁的床。

不知為何,她心中並沒有生出多少喜悅。

那之後又過了數日。

某晚,劉秀梅正給搖床裡的寶生擦拭身子,擦著擦著,聽見兒子奶聲奶氣地笑了起來。

她起初以為是撓到他的癢處,就沒在意,但擦完之後,寶生的笑聲還沒停止。一邊盯著她咯咯笑,一邊還朝斜上方伸出兩隻胖嘟嘟的小手,仿佛想要抓到什麼。

“吃奶?要吃奶奶?”

劉秀梅抱起寶生,把他的頭放到胸脯上,但兒子發出抗拒的“唔唔”聲,用力把頭抬了起來,視線越過劉秀梅的肩膀,向她腦後的某個點看去,手也咿呀咿呀地朝那邊伸。

劉秀梅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寶生是在看她身後的什麼東西。

她用力轉身向後看,可身後什麼也沒有。

隻有她被燭光投映在牆上的搖曳影子。

寶生還在咯咯地笑,無邪的臉上滿是好奇,這時他的手已經變成了向上伸展,小腦袋也在努力地往上抬,劉秀梅看著他眼睛注視的方向,意識到那個東西轉移到了頭頂。

“吧!”

頭頂傳來清脆的聲音。

她全身的神經仿佛都被那個聲音猛地吊起,扯著她的頭向上看去。

招娣愚癡無神的臉就在頭頂正對著她。

——是黴斑。

她在失聲尖叫之前,分辨清楚了那張臉。是屋頂那塊她一直覺得很像招娣的黴斑。

劉秀梅抱緊寶生,在燭火搖曳中呆坐了一宿。

第二天,她找到正在劈柴的李德富。

“把咱房間打掃一下吧,又臟又亂的,我怕寶生不小心吃下什麼臟東西。”

“誒,行。”

生下寶生之後,李德富對她的態度幾乎180度轉變,可謂是千依百順,點頭應承之後,立即就找來掃帚、撣子和抹布,進屋開始忙活。

劉秀梅抱著寶生看了一會兒,咬緊牙,一狠心:“把……把床底下的空隙給擋住吧,怕寶生爬進去。”

“行。”

李德富抱來一捆圓木柴禾,一根一根地整齊碼在床腳,將床底的三麵空隙嚴嚴實實地堵了起來。

“……還有牆上這些黴,都好幾年了,該清理了。”

“好。”

李德富一麵牆接一麵牆地賣力擦拭,最後終於架著梯子,開始清理天花板,劉秀梅抱著寶生,一邊小聲哄,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他用抹布擦向那片黴斑。

招娣的臉消失了,化作抹布上的一塊黑漬。

劉秀梅心中一陣輕鬆。

心放下來之後,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正因為緊張而下意識地緊捏著兒子的肩,幾乎快要把他的肩胛給捏紫了,她連忙鬆開手。

但寶生卻奇怪地沒哭也沒喊,隻是把小腦袋斜搭在她臂彎上,像是睡著了一樣。劉秀梅撥過他的腦袋細看——兒子的頭像是沒有脖子支撐一般,癱軟地歪在她肩頭。

他的臉上顯露出一副呆板而愚癡的表情,用渙散的視線斜瞥著她,張開的嘴角慢慢流出涎水。

“啊啊啊啊啊啊啊!”劉秀梅放聲尖叫。

她見過這張臉。

李德富從梯子上跳下來,跑到她身邊。

“咋啦?叫什麼?”

“寶生、寶生他的臉——!”劉秀梅驚恐失措地喊道,把寶生舉向李德富。

“……臉咋啦?”

李德富看了眼寶生,疑惑地看向劉秀梅。

劉秀梅把寶生轉過來,發現他的臉已經恢複了原樣。

粉嘟嘟、胖乎乎,天真微笑著的一張可愛臉蛋,頭也十分正常地抬著。

“……沒……沒啥。”劉秀梅心有餘悸地抱緊兒子,輕撫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