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剛剛的那張臉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隻是她的錯覺嗎?
當晚,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半寐半醒之間,招娣那張肌肉鬆弛、愚癡無神的臉不斷侵襲她的夢境。
夢中的她有著青紫發黑、宛如死屍的皮膚。漆黑的嘴與眼睛無聲地大張著,像三個無底深淵。
她的下半身仿佛被極度惡性的病變給吞噬了,腫大成一團不斷蠕顫、遍布暗紅色血管的肉瘤,從肉瘤裡伸出無數胡亂揮舞的幼小手臂與腿腳,托著她在地麵緩慢蠕動。
甚至有嬰孩的臉正在肉瘤表皮下方慢慢成形,和狂舞的手腳一起往外掙紮,將表皮慢慢撐得龜裂,發出此起彼伏、連成一片的可怖啼哭。
劉秀梅在夢中絕望地叫喊,抱著寶生瘋狂逃跑,躲避那隻緩緩蠕爬的怪物。她跑著跑著,隻覺得懷裡潮濕又黏稠,她低頭向下看,懷裡是已經腐爛生蛆的招娣。
她尖叫著醒了過來。
李德富因為白天要乾活,受不了寶生晚上哭鬨,因此另找了間房自己單睡,寂靜黑暗的房間裡隻有她激烈的呼吸聲回蕩。
她轉身看向窗台邊的搖床,看見兒子正好端端地躺在裡麵,這才稍微鬆了口氣。但隨即她發現寶生也醒著,不僅醒著,而且正在咯咯地笑,同時朝她的方向伸展手臂。
劉秀梅的後頸慢慢發涼。她知道寶生又在看她背後。
她沒有回頭,在黑暗中輕輕喊了一聲:“招娣?”
沒有回應。
隻有微弱到幾乎融入空氣流動的“嘶嘶”呼吸聲,緩緩擠壓她的後頸。
劉秀梅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我……我不是有意要把你的臉擦掉的,招娣。是你爸爸他……”
她說著欲蓋彌彰的話,一點一點地把頭往後扭,就在眼角的餘光即將觸及腦後時,前方的寶生突然“呀啊”地叫了一聲。
她幾乎魂飛魄散地轉回頭,撲向兒子:“寶生、寶生?!”
寶生的臉並沒有什麼異常,也沒有變成之前那副愚癡無神的樣子,隻是扭著頭,愣愣看向窗外。
模糊的腳步聲自窗外傳來。
劉秀梅壓抑著恐懼,竭力睜大眼,往薄霧彌漫的夜色深處窺探。
她看到一個顫顫巍巍的人影,一邊不住地顫抖,一邊緩緩逼開周圍的霧氣,朝窗台走來,劉秀梅抱著寶生,捂緊嘴,注視那個越走越近的人影。
那竟然是奶娘。
她仿佛無法順暢地控製自己四肢,隻能以一種極為病態、僵硬、近乎扭動的方法向前蹣跚行進,臉上是那副讓人厭惡的愚癡表情。
她的雙眼極限地翻白,眼珠被抵至眼眶的最上部,在那條邊界附近瘋狂地來回跳動。大張的嘴不僅在流涎,還在艱難笨拙地開閉,仿佛是要把某種聲音強行從喉嚨裡擠出來。
劉秀梅自然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招娣,不要!不要啊——”她聲嘶力竭地大喊。
奶娘的眼珠猛地竄進眼眶內部,身子一軟,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4
奶娘最終被救醒了。
她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對於那晚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可是她的身體狀況自那之後卻開始慢慢發生著可怕的退化,她的頭變得難以抬起,隻能軟塌塌地耷拉著,嘴角像老人一樣流涎。
她的語言能力也在慢慢退化,有時候幾乎是抓耳撓腮半天都吐不出一句順暢的話,甚至開始頻繁地失語,露出呆滯無神、肌肉鬆弛的表情,坐在角落長久地發呆。
那副樣子自然無法再當奶娘,李德富賠了兩百斤米,好說歹說地送走了她。
招娣開始愈加頻繁地侵蝕劉秀梅的生活。
幾乎每晚,她都能聽見寶生在搖床裡咯咯地發笑,看見他朝著某處揮舞手臂,她知道寶生是在和招娣揮手。
他看得見她,劉秀梅卻看不見,對於這種仿佛有意的區分,她感到深深的恐懼與不安,她不知道招娣到底想乾什麼。
抬頭向上看時,天花板上的黴斑又一點點地長了出來。
她數次向李德富坦白,告訴他那晚的奶娘是被招娣附了身,才變成那樣的,起因是她想把招娣從屋裡趕出去。李德富每次聽完,都會在臉上露出一副糅雜著嫌惡與厭恨的表情。
“劉秀梅,你少又來這一套……好好帶你的娃,彆一天到晚給我來這些邪門歪道!”
劉秀梅知道想要倚靠李德富是不可能了。
她決心自己解決招娣的問題。
當晚,她在搖床的四角掛上了厚厚的蚊帳,試圖從物理上隔絕寶生和招娣的視覺聯係。
寶生在搖床裡煩躁不安地啼哭著,不停地試圖爬出蚊帳,劉秀梅狠下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往回推。
房間裡的空氣開始變得紊亂且躁動,冰冷的“嘶嘶”緊貼著她的後頸,擠壓她的耳膜,那仿佛是無形的施壓與威脅。
後半夜,寶生的啼哭終於逐漸停止。
劉秀梅大鬆一口氣,以為他是哭累以後終於睡著了,靜待幾分鐘後,忍不住挑開蚊帳細看,但她發現寶生並沒有睡。
他天真無邪的眼睛又在怔怔盯著她。
劉秀梅隻覺依附在自己後頸上的冰冷感變得愈發強烈而潮濕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然後收回手來對著燈一看。
是滿手的死蛆。
她放聲尖叫。
與此同時,從窗外飛進無數蒼蠅,刮成一團混亂嗡鳴著的漆黑腥風,猛地撞向搖床和蚊帳。
“招娣、住手!住手啊——”劉秀梅歇斯底裡地尖叫著,瘋狂揮手試圖驅趕撞向蚊帳的蠅群。
聽到尖叫聲跑過來的李德富看見屋內肆虐的黑風與滿地死蒼蠅,也嚇得一時間呆怔住了。跟在他身後的婆婆更是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院子裡、在院子裡!”劉秀梅一邊揮趕一邊大喊,“快去看看院子裡有什麼東西!”
李德富這才從發呆狀態清醒,翻身跳出窗戶,沒過幾秒,院子裡傳來氣惱的罵聲:“媽的!是野狗!有人往咱院子裡丟了條死掉的野狗!”
“快、快扔掉、快扔掉!”
外麵傳來快速離開的腳步聲,應該是李德富撿起狗跑出了門。
劉秀梅這才稍微喘口氣,回頭看向一片狼藉的屋內——婆婆倒在門邊,家具被她撞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半死的蒼蠅與蛆。
她卻沒聽見寶生的哭聲或笑聲。
她探進蚊帳,發現寶生不在搖床裡麵。
劉秀梅腦袋裡“轟”地一聲。
“寶生……寶生!”她大喊著,六神無主地四處望。
是什麼時候……難道是趕蒼蠅的時候?
招娣趁一片混亂的時候,把寶生拐走了!
那個陰魂不散的女兒,終於還是下了毒手,把她的寶貝兒子給搶走了!
“招娣,招娣!你想乾什麼?你把寶生還來!你想把我兒子怎麼樣啊啊啊——”
“吧!”
頭頂傳來許久未聞的熟悉聲音。
劉秀梅用幾乎扭傷脖子的力道使勁抬頭,天花板上,新長出來的黴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滋蔓、聚集,試圖彙成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圖案。
她跳上床,用掃帚瘋狂地朝牆上刮刷。
“滾出去!滾出去!把寶生還回來!!”
被她刮落的黴斑混合著牆灰,下雪一般飄落在被褥上,招娣的聲音也跟著黴斑與牆灰飄落在她的腳邊,仿佛被刮花的唱片,變得沙啞而卡頓,隨後一個沉降,沒入被褥裡麵,再也聽不見了。
“招娣……招娣?”
劉秀梅又有些慌了——她還不知道寶生被招娣藏到哪去了。
“招娣,媽、媽媽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把你刮掉的……你把寶生藏在哪兒了啊?你、你把他還回來好嗎?”
“哐咚。”
腳底下突然傳來一聲響。
劉秀梅連忙低頭看去,她在地板上看見幾塊散落的木頭。
那是半個月前,李德富用來堵住床底空隙的柴禾。
她屏住呼吸,走到床沿,低頭往下方看去。
隻見原本被木頭與柴禾堵得嚴嚴實實的床底出現了一個缺口,缺口內部是徹底的黑暗,連燈光也無法照亮。幽涼的風裹著嘶啞的呼吸聲,從黑暗深處慢慢往外滲。
“招……招娣?”
“吧!”
清脆的回應從床底傳來。
“招娣……招娣!不要傷害寶生,不要傷害寶生好嗎!”
劉秀梅一邊求情,一邊趴在床上,把頭小心翼翼往柴禾壁壘上的那個缺口探去,發黴的陰濕冷風撲在她臉上,讓她的呼吸也變得冰冷而潮濕。
招娣肯定就在床底下。
她到底變成了一副什麼模樣,她到底又對寶生做了什麼?
劉秀梅顫抖地呼吸著,視線一點一點往床底推進,直至頭已經與那個缺口平齊。
在漆黑無光的床底深處,她隻看見一小堆蠕爬的蠅蛆。
並沒有招娣或寶生的身影。
焦急地掃視了幾秒後,她突然發現床對麵的柴禾壁壘上也有一個缺口,她竭力睜大眼睛看過去,視線穿過床底的黑暗,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個缺口的外麵有一雙腿。
枯如朽木,乾瘦如柴的一雙腿。
劉秀梅全身猛地顫悸,抬起身扭頭向後看去。
那是婆婆。
原本以為已經嚇暈過去的婆婆,正麵無表情地站立在床的另一邊,她原本乾癟的顴骨詭異地凸起,嘴巴形成狼或狗一樣的突出吻部。
她的手裡抓著咯咯發笑的寶生,臉上呈現一種愚癡無神到幾近野獸的表情。
她把兩排雪白的牙齒緩緩豁開,靠近寶生懵懂的臉。
劉秀梅電光火石之間明白了“婆婆”打算做什麼,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撞倒血口大張的“婆婆”。寶生掉落在床上,“哇”地大哭起來。
她爬起身,想要去抱住兒子,後腿卻被“婆婆”扯住,再次摔倒在地。
“婆婆”以近乎脫臼的幅度張開嘴,從喉嚨深處擠出完全不似人類的獸嚎,兩排利齒掛著涎液,撲到她身上照著喉嚨就咬。
劉秀梅躲開撕咬,用大拇指使勁戳向“婆婆”的眼珠,“婆婆”立即發出淒厲的尖嗥,躺在地上抱著眼睛,像狼或者狗一樣四肢亂蹬地哀鳴起來。
劉秀梅爬起身,抱起床上的寶生,抓起手電筒,躲開“婆婆”的抓撓,一瘸一拐地跑出門,逃到了院子裡。
還沒喘息兩秒,漆黑的院子中就又傳來叫聲。她的神經立即再次繃緊,但側耳聽了幾秒,發現那聲音並非從屋內傳來,也並非狼或狗的嚎叫——叫聲是從豬圈傳來的,是圈裡的兩隻豬在叫。
劉秀梅原以為那隻是因為屋內的喊叫聲吵醒了它們,但沒過多久,豬圈裡的叫聲也變得愈發詭異——其中一隻叫得越來越淒厲尖銳,仿佛正被人宰殺,另一隻則發出了瘮人的嗚嗥。
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咬咀嚼聲從豬圈緩緩傳來。
劉秀梅抱著寶生,舉著手電筒,顫顫巍巍地走近豬圈,將燈光照向裡麵。
漆黑腥臭的豬圈中,地麵被模糊的血肉、脂肪、內臟與四溢的腸子給塗滿了。
她家裡養的兩隻豬……上半年剛生下的那隻豬仔,被它的母親拱倒在地,用牙齒活活咬開了腹部。
母豬把整個頭都探進它咬開的大洞,像鬣狗一樣不停刨挖著,每一次刨挖,它的幼崽就發出一聲顫抖的淒叫。
察覺到亮光後,母豬從豬仔的身體裡慢慢探出來頭,嘴裡咬著一條撕扯到一半、尚且藕斷絲連的血肉,朝劉秀梅轉過血肉模糊的臉。
這恐怖、窒息到極致的一幕,終於徹底擊潰了劉秀梅那絲搖搖欲墜的自製,她向後倒退,坐倒在地,陷入失聲,寶生也從她脫力的雙臂掙脫,在黑暗中好奇地爬行,離她越來越遠。
“吧!”
直到響亮的“吧”聲從身旁的黑暗中傳來,劉秀梅才如聞驚雷,猛地回神。
“寶生、寶生!”
她立即大喊,支起發軟的腿跑向呆坐在遠處的兒子。但寶生身旁的一團黑暗突然自夜色中剝離,籠罩住了寶生。
那是個人影。
那個蹲伏在黑暗中的人抱起寶生,轉身就跑,奪門而出。借著院門口微弱的燈光,劉秀梅看清楚了那個人的背影。
“林姐?!”
是奶娘。
可是她知道,那絕非奶娘自己。就像婆婆和那隻母豬一樣,都早已被招娣奪了舍。
“招娣——招娣啊啊啊!”
劉秀梅歇斯底裡地大喊著,拖著瘸腿,追出院門。可屋外一片黑暗,早已看不見奶娘和寶生的身影。
就在她快要徹底瘋掉時,屋子上方的山坳上,突然又傳來一聲清脆的“吧”。
劉秀梅轉頭看向那邊,借著月亮透過烏雲灑下的絲微亮光,她看見奶娘用猴子一般的姿勢蹲伏在山坳的土坡上,雙手抱住寶生,低頭朝她張望。
劉秀梅無暇分辨那聲“吧”到底是誰發出來的、是在指引她還是嘲笑她,拔腿就向山坳衝去。可她畢竟瘸了條腿,無論如何也跑不快,還沒靠近,奶娘就抱著寶生跑開,竄入了林中。
“吧!”
從林中再次傳來清脆的“吧”聲。
她不假思索地鑽進樹林,撥開錯枝亂葉,打開手電,看見奶娘抱著寶生,鑽進了更深的樹林中。
“吧!”
聲音自幽邃深處傳來。
她現在幾乎可以確定這些“吧”聲是在有意引導她了。
她不知道招娣到底想乾什麼,可是寶生在招娣手上,她壓根沒有彆的選擇,隻能打著手電,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吧”聲在前方頻繁響起,不斷地為她指引方向,她逐漸遠離了村子,走進大山的腹部,往挖參人都不敢踏足的最深處走去。
周圍連一絲風吹葉動的聲音都沒有,樹木變得越來越高聳、肅穆、死寂,它們巨冠參天,且互相合抱,寂靜地遮蔽了天空,像是陰曹地府的冥柱。
但詭異的是,在這種遠離人煙的蠻荒深山,劉秀梅發現四周越來越亮了。
光源來自古木腳下成片生長的奇異蕈類,那些菌子發出淡淡的磷光,照亮了這片原始森林。借著這些微光,劉秀梅突然發現,森林裡站滿了人。
每棵參天古木的下麵,都站著赤身裸體的青黑色人影。
隻不過——他們都已經程度不同地殘缺和腐爛了。
缺胳膊、少腿、腹部被洞開、腦袋被砸爛、肢體被扭曲、身體露出白骨。
他們都有著愚癡無神的麵部。
劉秀梅打了個寒顫。
這些是死人。
她踏入了死人的地界。
5
劉秀梅的心中升起無儘恐懼。
可還是支撐起疲憊困頓的身子,拖著瘸腿,咬牙向前行。
寶生還沒找著,她不能退縮。
再往前行走了大概幾百米後,劉秀梅發現路旁的死屍群開始出現一些變化:裡麵出現了小孩乃至嬰孩的身影。
小孩們的屍體有著青黑發紫的皮膚,嘴與眼睛是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和她在噩夢中看到的招娣狀貌幾乎一模一樣。
它們與成人的死屍不同,身體上少見殘缺與腐爛,而是以畸形、殘疾的情況居多。有些是雙腿扭曲宛如麻花,有些是頭腦萎縮、腫大或畸異,或者五官異位、缺失。
她還看到了連體嬰兒、無下頜的嬰兒、多腿、多手、器官增生的嬰兒。
乃至一個根本就沒能長成人形,猶如一團肉球的可怕孩子。它的大腦恐怖地外翻,眼珠嵌在腦後,其他器官以一種半溶解狀分布在裸露的血肉上,仿佛恐怖電影裡的外星怪形。
劉秀梅不停地打著寒顫,慢慢反應過來——這些都是棄嬰。
就像招娣一樣,是被它們的父母拋棄的孩子。
那些小孩與嬰孩們的死屍仿佛還保留了生前的孩童天性,在樹木虯枝與岩石草叢間攀爬、嬉戲著,黑洞般的嘴中蠅蟲飛舞,發出瘮人至極、難以名狀的詭異嗥叫。
——那隻是在笑而已。
就連那團仿佛異形的肉球亦參與其中,用肉芽般的畸形四肢在泥土中緩緩蠕動,和其他鬼嬰玩著快樂的捉迷藏遊戲。沒有人害怕它,亦沒有人拋棄它——畢竟這裡根本就沒有活人。
眼前的景象在可怖與可悲上都達到了極致。
劉秀梅捂著嘴,竭力壓抑住往上翻湧的悲痛與哽咽,拖著腿繼續前行。
“寶生!寶生……招娣!”
又走了幾百米,她終於在前方發現了奶娘的身影。
奶娘雙目翻白,不省人事地靠在一棵古木根部,手裡沒有寶生。
劉秀梅拋下她,繼續一瘸一拐地向上走,這次沒走多遠,她看到了一間被虯枝與蕨葉遮掩著的小茅庵。茅庵外麵站著一個老態龍鐘、披著蓑衣的盲眼老嫗。
她的皮膚枯皺得如同蛇蛻下的皮,雙眼昏黃渾濁,沒有瞳孔,她的頭呈現一種怪異的、碩大而扁平的倒三角狀,眼睛幾乎被擠至頭部的兩側,給人一種非人的、爬行動物的觀感。
她的手裡抱著寶生。
“寶生……寶生!”
劉秀梅立即哭喊著衝了過去,老嫗倒沒有阻攔,將寶生雙手奉上,劉秀梅奪過兒子,將其緊緊抱在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你就是這個活娃娃的媽,也是那個鬼娃娃的媽,是吧?”
“鬼娃娃……您是說招娣?”
老嫗聞言,沙啞地嘶聲大笑起來,聲音像是吐信的蛇。
“哈哈哈哈!原來叫招娣,真是起了個好名字喲……好名字!”
“您……什麼意思?”
劉秀梅說著,看向懷中的寶生,剛放鬆的心又猛地揪緊——她發現寶生的腦袋軟塌塌地掛在她手臂上,雙目無神、麵容癡傻,嘴角正慢慢流出涎水。
“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對寶生做了什麼?招娣她對寶生做了什麼!”
老嫗用渾濁的眼珠沉默地盯著她,半晌後一轉身,朝山林上方慢慢走去。
“來,跟我來吧,鬼媽媽,帶你去看你的娃。”
兩人在磷光閃爍、飄蕩著奇異孢子的森林中一前一後地行走,不多時,來到了一片開闊平地,平地隻在最中央有一棵低矮嶙峋的鬆樹。
鬆樹前麵用蓑草、布條、獸骨、人骨、牛角、鈴鐺和麵具編成了一個人形的神像,神像以枯枝為骨架支撐著,插在地麵,襤褸的布條迎風飄展,鈴鐺叮叮作響。
老嫗走到神像麵前,伸手摘去覆蓋在其臉部的黑色麵具,麵具下方是一顆早已風乾多時、牙齒裸露在枯皺表皮外的小小頭顱。
那是——
劉秀梅捂緊嘴,再也壓抑不住嗚咽。
她不會看錯,那是招娣。
“你家娃兒,三年前被拋棄在山裡,老婆子我發現她時,她已經被狼啊、野狗啊什麼的吃得差不多咯,隻剩下了個小腦袋。
她的魂卻沒人給她唱經指路,隻能在附近孤零零地徘徊。老婆子我年輕時做過畢摩(彝族巫師),老了就在這裡照顧沒人唱經的可憐娃娃們,做個死人頭兒。
我看你娃兒可憐,就拿起她的頭,引著她的魂,讓她在我們這兒做了個咪色(土地神)。可是你的娃啊,不聽話!三天兩頭往外跑,帶著狼的魂、狗的魂,往外麵跑!”
“她……她想要乾什麼?”劉秀梅提心吊膽地問。
老嫗扯動臉上的皺皮,露出一個宛如□□般的難看笑容。
“你卻還不明白?老婆子我聽到這娃娃的名字,就一清二楚了!這名字是你的丈夫,還是你的婆婆給她起的?招娣、招娣……招來弟弟!哈哈哈哈!
你娃娃年幼夭折,自是懵懂無知,誤解了這名字的意思,隻以為她真的要把弟弟招來身邊,於是她就去招她的弟弟了!這就是她的魂一直往外跑、往你那跑的原因!”
劉秀梅聞言,腦中如有一道驚雷劃過,怔立在原地,許久後,捂著嘴低聲抽泣起來。
老嫗慢慢走到她身邊,轉過寶生的臉,用手細細摸了幾秒。
“你這小兒子,也已經被她上了身,怕是救不了咯,被土地神上身,哎喲,難得救,遲早要被她勾走魂,難得救!”
“婆、婆婆,你幫幫我,幫幫寶生啊!”
劉秀梅這才放聲大哭,抓住老嫗的手,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起來。
“我隻有他這一個孩子了,他是我的心頭肉,也是我的免死符啊!他要是死了,我也沒法活了,我的丈夫會打死我的啊!”
老嫗用沒有瞳孔的雙眼靜靜盯著嚎啕慟哭的她,那層渾濁白膜下方的眼球慢慢轉動,似乎在掂量著什麼。
“你若想救你這個小娃,事到如今,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了。”
“什、什麼辦法?”劉秀梅聞言大喜,“我什麼辦法都願意試、都願意!”
老嫗轉頭看向遠處的神像,緩緩地歎一口氣。
“那你就把你家女娃的頭,從那咪色神像身上摘下來,讓她徹底死了罷!這樣她也就不能再侵擾你家兒子,不能再上他的身,也不會再害你們了!死人活人,從此陰陽兩隔!這就是唯一的辦法了。”
劉秀梅長久地呆立。
樹海颯颯悲鳴,淒風裡裹著仿佛來自蒼莽群山的歎息。
不知多久之後,她把懷裡的寶生交給老嫗,拖動瘸腿,一步一拐地走到神像麵前,慢慢摘下掛在樹枝上的那顆乾癟小頭顱。
“對不起啊,招娣……媽媽對不起你……”
劉秀梅抱緊頭顱,豆大的淚珠從臉上滑落,滴在頭顱的皺皮上。
“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死了好久好久了,媽媽沒辦法再要你了——寶生卻還活著,你的弟弟他還想要活下去啊……”
頭顱的頜骨緩緩動了起來。
它們艱難地上下移動著,試圖牽動早已乾枯的肌肉和皮膚,作出口部開合的動作。
劉秀梅知道它想要做什麼。
她知道招娣想要發出怎樣的聲音。
可是它連嘴唇都早已風乾——再也發不出那聲“吧”了。
她鬆開雙手,頭顱落進黑暗的大地。
劉秀梅哭泣著回到老嫗身邊,老嫗懷裡的寶生正安穩地熟睡,麵容已經恢複正常。
她跟著老嫗往山下走去,兩旁的屍群悲憫地注視著她。
走出原始森林後,她發現了被放置在一塊大石頭上的奶娘,她回過頭,老嫗與屍群靜靜站立在森林的邊界。
“走吧,快走吧,”老嫗揮揮手,“以後彆再回來!”
劉秀梅背起奶娘,抱緊寶生,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老嫗與屍群。
那些漫山遍野的青黑死屍,以及用黑洞雙眼凝視著她的鬼娃娃們。
“你們……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劉秀梅鼓起勇氣喊。
“你們已經死了!你們不應該……再繼續活在這裡!”
站在屍群中的老嫗聞言,輕蔑地笑了笑。
“你這話說得還真是好笑。”
她用那兩顆渾濁的眼珠直視劉秀梅,仿佛直接刺入了她的靈魂。
“你說他們已經死了,那你呢?”
“……我?”
“你又——何曾活過?”
這句話幾乎成了壓倒她精神支柱的最後一根稻草。
劉秀梅背著奶娘,抱著寶生,在黑暗與寂靜中踉蹌地前行。
她痛徹心扉地嚎啕,乾嘔般大哭,可眼淚早已流乾。她的思緒飄呀、飄呀,飄回了許久許久以前——飄回她剛生下招娣的那個下午。
那天,她抱著新生的女兒,麵對李德富母子兩張陰沉失望的臉。仿佛做錯了什麼事的孩子一般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說:“就叫她招娣吧……招娣招娣,招來弟弟嘛!”
劉秀梅抬起乾涸的眼望向前方。
漫漫群山淹沒在無垠黑暗之中,古老蠻荒的大地上,光明遲遲沒有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