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月喚人取來大氅，想跟小青一道去花園走走，可是寢殿一時之間找不出第二件有領子的厚冬衣，隻得讓二人同穿了。逢月將大氅披在二人頭頂，小青個子矮了不少，著大氅的領子將他圍得路都看不清了，裹在舒服的毛領子下，小青禁不住偷偷用眼去瞧殿下。這究竟是生的怎麼樣看好的一個人呢？一雙鳳眼時時含情，此時正低垂著，纖長的睫毛上微微沾了些雪珠，順著睫毛輕顫。眼底像是含著一汪泉水，仿佛隻消輕輕一眨眼，這泓清泉便會流瀉出來似的。許是因為今早起來稍有些不適的緣故，眼睛有些微紅，但是不顯疲憊之色，倒是平添些風情。雙頰因為興奮的緣故有些紅，顯得整個人健氣不少。

小青自為質以來見慣了帶著病氣的太子殿下，頭一回見他這麼有精神氣的樣子，便不覺多看了幾眼，看著也就入了神，不由得思考著這般人物，怎麼會生在這凡俗深宮之中，本來自幼便身體抱恙，思慮過多反而更加耗損。若是自小長在這天地之間，聚風霜雨露，天地之靈來養，倒是也不辜負這般魂靈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小青又想起雪山神殿之上肅穆的神像，玉質的麵龐，安詳的神情，悲憫眾生卻又輕賤眾生。如果這世間真的有神靈的話，便該是如太子殿下這般吧。但是殿下是何等尊貴之人呢，仿佛是金相玉質，琉璃一般打造的人，俯仰這天地之間，除去大宛王廷，又有何人養的起呢？那他便是合該囿於宮中，做個身不由己的雀，做個金殿上會動會笑的傀儡。

小青歎息一聲，自己這樣的人，難道也配消想太子殿下嗎？人人隻道他是雪山的聖子。是天神在人間的化身，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出身有多麼低賤。小青是孤兒，那一身跟花花草草說話的本領在雪山族的幼童麵前很不受待見。人人都說他是沒人要的孩子，是個會妖術的人。小青雖生氣，但也隻得忍住不得惱，他寄人籬下，要是跟這些孩子生了氣，怕是明日就被趕出來了。直到他遇見了婆婆。這婆婆據說是神殿上侍奉天神的人，她一見小青就執意將他帶回，想把他培養為接班人。

那是小青第一次上神殿，他跪在殿下，不敢抬頭看，生怕觸怒了殿上之人，便隻能低頭看自己伏在地上的手指。殿上人下來圍著他走了一圈又細細打量了一番，良久才道一句：“這可是欺瞞！”婆婆也跪下來：“這是無奈之舉，怕是整個雪山族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小青聽得發笑，什麼第二人？要找比他還慘的人嗎，那委實找不出第二個了？但也沒來由地感到害怕，便悄悄抬了頭，隻看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去。沒看清殿上人，看清了一旁的神像，那安寧的神色沒來由讓小青放了心，心下便不再害怕了。

婆婆和殿上人爭辯了許久，殿上人才終於妥協。他開口讓小青抬起頭來，小青便聽話照做。隻是還有些畏縮，小青便擺著平生最嚴肅的表情來看他。那殿上人見了，沉默了一會，隻是道一句委屈你了，便不再說話了。

三日之後，小青梳洗了一番，被領著去見了雪山族的首領，也就是莫蘭阿姐的父親。見首領的時候，小青帶了一頂很大的帽子，大到幾乎把他的五官都遮住了。拜見過了首領，小青又被領回神殿。這次他總算看清了神殿上的神像，四周的裝飾，以及那殿上之人。

他從此失去了選擇，他將終日在白雪皚皚的高山之上，吟唱獻給天神的歌；他將獻出自己一生的幸福，祈求天神給予雪山族永世的庇佑；他將如瀑青絲挽起，聖子的華服將他的一生都束進高閣，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守住一個秘密。

那個時候小青就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的失去了，那遙不可及的奢想，凝結於高山之上，且永遠不會化開。

直到那一日。

大宛國君的一道諭旨，將他這已被寫好的人生劃開。他成了第一個離開雪山神殿的聖子。離開的時候，婆婆輕輕地拍了拍他，沒有過多的言語，但是那寧靜的眼眸，還是告訴了小青她想說的話：永遠不要回來。

小青自六歲入神殿，到奉諭旨上京，不過區區六載。但是這六年足夠磨人的心魄，把活生生的人磨成沒有心肺的人偶。在這幾年中，小青漸漸養成了不近人的性子，他疲於跟人交談，倒是樂得跟花草蟲鳥講述自己的心事。他六年不曾見過山下之人，不曾聽說山下之事，坐著顛簸的馬車心中念的也隻是清心的經文。莫蘭阿姐勉強能算得上是能與他說上話的人，因為以前她也常來神殿祈福。但是二人身份地位懸殊，小青也不敢逾矩。礙著聖子身份，莫蘭也不敢與他多親近。隻是帶著同病相憐的意味，二人隻想各自有個作伴的人罷了。

到了宮門的那一刻，小青沒來由地覺得好奇，本以為已經枯萎的人生竟開始慢慢長出些新葉。他對這一切感到興奮，竟把早被丟棄的孩童心性引了出來。六歲之前的他是多麼活潑的一個人啊，那雪山，那神殿，生生困了他六年！現在好了，他又回來了，回到那個無拘無束的自己了！如果可能的話，一輩子都不想回去那個地方了，永遠不想回去了！

樹梢上的雪被一陣風帶落，輕撒在小青袍子上，打斷了他綿延已久的思緒。小青微微抬頭，目色中便撞進了一雙手，輕將他身上的雪拍開。

“殿，殿下？”

“莫要著涼。”

逢月將大氅分給小青多些，緩緩道：“你發呆了許久，我估摸著是想了好些事情，麵色變了幾變。你過去的事情我不好多問，但若是你嫌拘著你了，便來跟我說，若是吃穿短了你的，也跟我說。就把這兒當自己的家吧，寬心便是。族長肯定不忍委屈了你的，我也是不忍的。”

天色暗了些，雪又愈下愈大，快要將人的視線模糊了。小青竟微微覺得身上寒冷，明明是從那終年不化的雪山上下來的，這才幾年倒也沾染上那一身金貴的毛病。抬頭去看逢月，柔和的眉眼在落雪的襯托下更顯得潔白，像是不染纖塵的美玉一般。

不覺又呆住了，被那雙美目含著笑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神魂回來了，也還傻傻地隻是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