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便聽到張連的嗓音在宮門口響起。我猛地睜開眼,心臟狂跳兩下,強忍著驚懼站起來,雙手在袖中握得死緊,隱隱有些疼,卻並不尖銳。
門開了,平穩的腳步踏進來,明黃色的龍袍襯得挺拔精瘦的身軀越發偉岸。
待人到了麵前,我發覺自己竟意外的平靜,所以我才能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後讓他伸出手,接觸到我的手腕,將我扶起;所以我才能沒有任何反抗的,看著握在我腕上的手,筆直有力,指骨修長,絲毫不若練武之人。
他將手鬆開,我微微垂頭,自始至終沒有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突兀的,聽到極細的一聲笑,接著他便道:“潤儀如此懼怕朕麼?怎的連看都不敢看朕一眼。”
朗潤的嗓音,如玉如泉,攜著慵懶的甜意,闖入我的耳朵。
我抬頭,徑自對上他墨一般的眼睛,笑道:“皇上說笑了,妾身尊皇上,恐無禮,因而不敢直視。”
他笑,漆黑的瞳孔蕩起笑意,沉沉的像是要把人吸進去。我將目光下移,落在他直挺的鼻上。
邵暝暄坐下,我隨著他走到桌前,為他添茶。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我不由得偏過頭,疑惑道:“妾身臉上有臟東西麼?”
他用手指圈住杯沿,指尖沿著杯口來回,勾勒玉杯的形狀。眼簾微斂,看著杯中水,並不答話。我微微皺了眉,不知道他要乾什麼,暗自凝神戒備。
沉默稍許,他抬眼看我,似笑非笑:“沒有,隻是想起了白天你飛躍濯纓池時的妙曼身姿,朕覺得很美。”
我僵了一僵,立刻彎起唇角,得意洋洋的衝他笑:“妾身會的可不止如此,還有一些拳腳功夫。”
他挑眉,烏黑的眼睛被昏黃的燭光渲上一片溫軟,笑意盈盈:“可有興趣展露拳腳?”
我謹慎地拒絕道:“這種地方怕是不合適,萬一傷了龍體可怎麼好。”
邵暝暄看一看我,目光平靜無波,而後宣來張連,交代幾句,張連便領命退下。
他兀自站起來,向門外走去。我無奈的跟上,眼睛在他身上巡視一圈,最後停在他的袖口,緊緊盯住不放。四年前噬心刃在那場混戰中丟失,據說是被朝中的官員搶得,獻給了皇上。此時此刻,與我袖中紫影配成一對的噬心刃,就在他寬大的龍袍袖口中,被他修長有力的五指握在手中。
我觸到袖中冰涼的紫影,恨意突然迸發,無休無止。
冷不防邵暝暄回頭,我忙低垂了眼,裝作去看腳下的路,隻聽得他道:“朕已經讓人退至宮門外,你可以開始了。”
毋庸置疑的語氣,沒有讓人拒絕的餘地,我行了禮,道:“皇上切要離得遠些,妾身武藝不精,入不得眼,鬥膽請皇上指點。”
他依言退後幾步,問:“要不要長劍?”
我搖頭,從袖中抽出紫影,運足真氣,淩空一甩,長劍從夾層中滑出,發出刺耳的劍鳴聲。劍身周圍散發著幽幽紫光,籠罩著鋒利的劍身,似煙如雲。紫影劍與噬心刃都是凝集天地精華而生,劍身孕有靈氣,靈氣釋放就會幻化出異象。我隻見過爹爹與娘親用過這兩把劍,爹爹的劍幻化出的是一頭獅子,懶洋洋的附在劍身上,每當內力催動,便會發出獅吼;娘親的劍則幻化出了一尾上身為人,下身魚尾的人魚,磷光閃閃,發出低吟如歌的劍鳴。
我甩一甩劍,看著紫氣如雲散開又繞上,抬眸,看向不遠處的邵暝暄,笑的魅惑:“皇上可聽過煙雨劍法?”
未等他說話,我抬起手臂,刺出紫影。煙雨劍法,以靜製動,並沒有什麼固定的招式。隻要心靜如水,舞出的劍便似遊龍,飄渺輕靈,在煙雨中遊轉身軀。因為劍法隨意,所以往往無法讓對手找出破綻,這便是無招勝有招。這本是江南韓門的獨門絕技,不知爹爹如何學得。後來爹爹將其傳給了我,我天賦奇佳,領其要領,與韓家掌門所舞相比,更勝一籌。我凝神,釋放靈氣,紫色幽光在空中幻化出一隻隻紫蝶,蝶翅翩飛。其實我的劍氣還可以幻化出紫鳳,但是因在深宮院內,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故此便幻出了紫蝶。轉身收劍,發絲將紫蝶擊破,消散彌漫於周身。偶爾有一兩隻逃匿開來,在身側翩飛。手腕翻轉,灑下漫天紫氣,星星點點,如夜空中繁星閃爍。一身白衣翻飛,身姿輕盈,卻隱隱帶著肅殺的寒氣。
邵暝暄靜靜看著,女子如一朵妖冶的曼陀羅花,使出的煙雨劍法出神入化,行雲流水,宛若在水中暢遊的魚。反手,在身後劃出一朵淡淡的花,身子旋轉飛起,複又落下。腳尖點地,單足而立。淩空騰起,向地麵俯衝,劍尖著地。我握著紫影倒立空中,發髻儘散,白衣落下,遮住我因恨意而扭曲的麵容。朦朧中看到一抹明黃,嘴角扯出冷笑。我借力而起,向上的一瞬,發絲如蛛網般妖嬈在紫氣之中。驀然,眼中殺氣頓現,濃重凜冽。我換了劍法,收劍,運氣,直直的向站在一旁的邵暝暄刺去。
邵暝暄看著劍以飛快的速度逼近,不過眨眼便到了眼前。他迅速的後仰,右手袖中滑出噬心。劍身出鞘的一瞬,白亮的劍身上便盤上了一條金龍!金龍盤旋,繞著劍身遊動。身子翻轉,噬心刃劃至背後,堪堪擋住凶猛的一擊。金龍光芒璀璨至極,照得整個院子亮如白晝。我咬牙,他是故意的!在這種地方,一點點光都會引起他人注意,更何況是金龍之光。我抽回紫影,旋轉退開。他站直身子轉過身來,手中的噬心刃光芒稍息,已不如方才耀眼。
我咬唇,眸光凝聚,他在逼我,逼我使勁全力。金龍耀眼,惹人注目,他摸透了我的心思,量我定不願招惹麻煩,所以故意使金龍生光,為的隻是試探我。我心底冷笑,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願。
我運足五成內力,看著紫影劍身周圍的紫蝶一隻隻聚集,漸漸形成一隻華麗的紫鳳,俯在劍身上,發出鳳鳴。邵暝暄的眼睛一瞬間亮起來,隱約含了讚賞之意。
我再次執起紫影,向他刺去。電光火石間,二人已過了百餘招,卻皆是被他輕鬆化解,從不還擊。我心下惱怒,恨意更是迅速蔓延,直燒的我胸腔疼痛。短兵相接,我努力的用紫鳳的幽光遮掩金龍金光,院子裡忽明忽暗,卻已比剛才暗了不少。移形換步,我一瞬間便到了他身後,剛要把紫影刺入他後心口,卻驚覺眼前隻是一個幻象!驚疑間,後背已經貼上一個暖暖的身軀,隨之而來的,是脖頸間與之不符的冰冷。
他的唇貼著我的耳,低聲笑道:“你太慢了。”
我僵直了身子,耳朵發熱,不用看也知道定是火紅。我吸氣,猝然發難,從他的桎梏中逃脫,反手便沒頭沒腦的刺去。他早有防備,輕巧的撥開我的劍。兩劍相交,龍鳳相鳴,紫金光芒竟然沒有相互遮掩,而是纏繞在空中,一龍一鳳繞著對方盤旋,脖頸相交纏綿。我氣極,不折不撓的揮出劍。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迅速出手,不過一秒,他的劍便抵在了我的喉嚨上。
張連在外麵聽到聲音,即使邵暝暄吩咐過,卻仍是不放心地進來看看。一進宮門就看到兩人在院裡僵持。邵暝暄高傲淡然的舉劍抵在我的喉嚨之上,淡淡的看著我,眼神犀利如刀,讓人不寒而栗。背脊挺直,一身龍袍,尊貴優雅,孤傲而獨立,猶如一柄絕好的劍。我長發儘散,有些許飛到胸前,淩亂的交織。一襲白衣驕傲的挺立,下顎微抬,無謂的看著對麵麵若冠玉的邵暝暄,眼睛漆黑深邃,摻雜著恨意。身形纖細,卻寧折不彎。
我看著他年輕的臉龐在月光下透著凜冽刺人的寒氣,心裡似被火燒。這個隻比我大了三歲的男子,君臨天下,手掌大權。若是沒有他,那些大臣怎會殺人奪劍!可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更彆想碰他一絲一毫。表麵溫和,內心冷漠,那樣的人,若不是全心全意的相信一個人,怎會將自己的弱點暴露他人?僅在武力上,我斷是無法取勝的。如此,又怎麼報仇?我忽然間覺得渺茫,天地間似隻餘了他的一雙眼,與我對視良久。
我鎮定下來,展顏一笑,明媚嬌柔:“皇上的功力真了不得。”
他翻轉手腕,將噬心刃收起,藏入袖中,滿含深意地笑道:“潤儀的功夫也當真不差,竟然逼著朕用了三成的功力,了不得啊!”
我撥開散落在胸前的黑發,麵色平靜,其實內心早已翻天覆地。三成功力而已,我以為,在我用了五成功力的情況下,他至少也會與我一樣用到五成。結果,他竟然隻用了三成。
我有些沮喪的垂下了頭,走到落在地上的紫影劍旁,彎腰撿起,攏於袖中。
邵暝暄走進屋內,對遠處的張連說道:“沒事了,好好守著吧。”
含了內力的聲音穩穩地傳進張連的耳朵裡,他看一看我,退了出去。我歎一口氣,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不堪,自視過高的離譜。抬起腳,我帶著滿心的失望走進殿裡。
暮色四合,天卻不是烏壓壓的黑。星光閃爍,高高的天透出微微的寶藍。夜裡的天,仍舊是晴的。院裡的合歡撲簌簌落了一地,滿地的紅。偶爾吹過幾絲風,細細的絨毛晃幾晃,又歸於平靜。
從窗內透出的燭光,微微弱弱,曖昧異常。跳動幾下,滅了。
清晨,天還未亮的時候,朱紅色的大門“吱——”的一聲開了,空氣中濕涼的青草味迎麵撲在邵暝暄身上。張連早在門外候著,見他出來,便彎下腰道:“皇上,轎攆已經在宮門外候著了。”
邵暝暄點一點頭,回頭向門內看了看,轉身離去。
待他走遠,院子又歸於平靜。
一個時辰後,門再次被推開。我縮了縮肩膀,迷迷糊糊的把滑下肩頭的絲被拉至下巴,皺眉道:“現在什麼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