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不要喝 雨下……(1 / 2)

雨下得昏天黑地。

周路臨醒過來的時候頭痛欲裂,摁亮手機一看,下午兩點了。室內還是黑黢黢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他用手機幽藍的光照著,跟摸石頭過河一樣去開燈。

燈光有點不靈敏,閃了幾下,那光暗黃暗黃的。又等了幾秒,室內終於明亮起來。

這是個毛坯房。牆麵沒有刷大白,而是冰冷的水泥牆,電線也都裸露在外麵,有一種粗狂的工業風格。屋內又冷又潮,地上灰多的要命,他醒來直接去洗了把臉,強迫著自己忽視灰塵的存在。

外麵客廳空空曠曠,就擺了兩條長沙發,沙發角還有些破損。沙發上癱著幾個人,頂著雞窩頭,灰頭土臉,抱著個手機,邋裡邋遢的。

遊戲音效此起彼伏地響著。

跟他們相比,周路臨看著乾淨得多。他皮膚白,高瘦高瘦的,但也不是什麼乖男孩,劉海時常遮眼,喪裡喪氣的。

他往沙發上一坐,懶懶散散地靠著,剛開口說話,發現自己啞得要命,又清了清嗓子:“今天訓練幾點啊?”

半晌沒人回複,遊戲音效響個不停。隨著擊殺音效出現,一個雞窩頭應他:“三點訓練賽。喝暈了吧你?”

周路臨打開遊戲,笑了兩聲:“李鵬,K叔今晚還得拉人去喝酒。”

雞窩頭李鵬仰天長歎:“來這兒的時間喝的酒比我一輩子喝的都多。”

“你才多大啊就一輩子?”李鵬旁邊的男生懟了一句。他真名叫武有錢,聽著跟個油光滿麵的暴發戶似的,但其實人長得像個瘦猴,看著就剩骨頭了。武有錢的花名叫隨風,據說是領隊給他起的,理由是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武有錢挺喜歡這名字,就一直用了下來。

“我堂堂花季少年就成了個酒鬼,可悲可歎。”李鵬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地說。

“裝起來了,前幾天不是你喝的最歡?”武有錢白他一眼,又往下癱了癱,頸部抵著沙發背,盯著屏幕,手指點的飛快。

李鵬的遊戲角色剛死了一次,屏幕灰了下來。他把手機往腿上一扔,掰了下指節,發出啪啪的聲響:“怎麼,K叔工資都不發,我多喝點怎麼啦?”他說到這,心裡不免有點不痛快,又覺得K叔這花名取得真好,白占人便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跟他有多親昵,其實他ID就是原原本本的這兩個字。

武有錢聞言撇了撇嘴,沒有反駁。

武有錢是跟著K叔從另一個端遊轉到現在這個項目的。原來的端遊涼得不行,打比賽沒幾個人看,K叔的俱樂部漸漸倒閉了。他沒死心,看上了當今正熱的手遊《巔峰無雙》,又白手起家建了個新“俱樂部”——一個毛坯房和十多個選手。

K叔這人,愛吹牛,怪脾氣也多,在電競行業摸爬滾打二十多年,同期的同事要麼拍拍屁股回家種地,要麼早就吃上了時代紅利飛黃騰達——當然,前者居多——他估計是唯一一個搞倒了三次俱樂部還孜孜不倦地深耕電競行業的人。

都說失敗乃成功之母,K叔在他無數次的失敗中汲取了他人生中最寶貴的經驗——想拉投資,那得能喝。隻要喝得多,不愁沒投資。他不僅自己喝,還拉著選手一起喝。喝爽了,投資就來了。

隨著上個端遊項目宣告破產,K叔雖然心沒死,財卻空了。雖然現在這個“俱樂部”破舊得有些令人可憐,但他堅信,成功的果實總該輪到他來嘗一嘗了。他無比看好《巔峰無雙》這個moba手遊。既然大家都不看好手遊市場,他偏偏就要來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K叔現在沒錢發工資,但他把精神食糧給選手喂得飽飽的,各種電競圈洗腦勵誌故事的輪番轟炸,讓這些十七八歲的少年心裡埋下了一個名為夢想的種子。

雖然沒工資,但有飯吃,有同齡人陪著,能和彆的戰隊約上訓練賽打,倒也能堅持堅持。隻要拿到全國大賽的冠亞,打進次級聯賽SWGPL拿到前兩名,打贏卡位賽,就能進聯盟打WGPL——《巔峰無雙》最高規格的職業聯賽。這一套仿佛唐僧西天取經般的流程,就是少年們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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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舒靜靜坐在淺綠色的沙發上,雙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

房間裡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卡其色的桌子上擺放著向日葵假花,牆壁也被刷上了淺綠色。日光透過窗戶,久違地。

她在診室外大約等了三個小時。這個醫生的號排得很滿。陸陸續續有人出來、有人進去。出來的人身份各異,有孕婦、有很年輕的女生、也有年齡比較大的男人。唯一相同的是這些人的臉上都帶著眼淚。

她對此感到無比熟悉。哭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沒有任何理由,也無法控製。有時是在出租車上坐著,看著窗外風景掠過,她莫名其妙地流著淚,無聲地;有時是在夜裡躺著,感受著眼淚從太陽穴的位置緩緩流下,癢癢的。哭到頭痛,哭到麻木,然後睡著。

辛舒有些悲哀地看著這些患者,也凝視著自己,像看電影似的。她知道,她和他們是同胞。

輪到辛舒了。她走進診室,麵前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約莫四五十歲,患者們叫她林醫生。她眉眼很溫順,一頭短發打理得很好,身上還有淡淡的香味。不知怎地,辛舒看見她就一種心安的感覺。

“慢慢填,不用著急。”

辛舒點了點頭。她盯著麵前的白紙,握著筆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白紙最上端有幾個黑字——“焦慮自評量表(SAS)”。

她仔細閱讀了每一條,平靜地寫下每一個選項。

“和我說說吧。”林醫生輕輕地說,語氣自然得像是一個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那般。

這句話仿佛打開了辛舒的開關。她微微沉默了幾秒,然後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起來。

辛舒努力保持著自己的平靜,想像倒垃圾一樣把那些不愉快的事通通都倒掉。但它們不是一個個包裝好的垃圾袋,而是積壓了許久的、厚重的灰塵。常年的雨,使這些灰塵變成了黏膩的汙垢。再想去觸碰時,才發覺它們既惡心又難以清理。她講到某些部分時,忍不住失控地哽咽,安靜地擤鼻涕,又繼續講。

她想要講得清晰些,但忍不住穿插著講述些當下和過去的感受。她儘力描述著一個個獨立而完整的故事,但那些無力感和焦慮感往往是堆積而成的,辛舒隻能憑著自己的感受稀裡糊塗地說著。

成名的壓力使她患得患失,被雪藏的遭遇又叫她焦慮憤怒;陪酒應酬讓她疲憊不堪,被性騷擾的經曆更令她恐慌無助。

公司的不作為與背刺、解約後麵臨的版權困境、輿論的壓力、司法程序的冗雜、創作靈感的枯竭、父親的突然離世……

辛舒有些混亂地講完這些亂七八糟的經曆,又開始剖析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安。

最令她感到恐慌的是,她失去了創作的能力。

她再也不能情緒高漲地沉浸於做某一件事,她的心理狀態決定了她不再在意。

無論她如何去尋找這種保持動力的感覺,它就像沙粒一樣從指縫溜走,四散無比。她像是一個被詛咒的畫家,永遠無法完成畫作,瑟瑟發抖地祈禱自己不會用儘所有的顏料。

孤獨感、無助感,狠狠地將她拖向一灘黑沼。

林醫生安靜地聽著。每當辛舒情緒激動的時候,她溫柔地安撫著她,時不時地誇獎她。林醫生問了許多問題,慢慢幫助辛舒理清自己。

“小辛,你相信我。你一定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你看,你能一個人走進這家心理醫院,這麼快做完測試,有條不紊地完成這麼多檢查,理智地思考和對話,甚至特意地理清時間線,像用第三人稱講故事一樣,把自己從這麼多複雜的事件中摘出來。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患者。”

“不要過度用力地感受當下情緒,請彆沉迷在這個狀態中,放輕鬆一點。你肯定會好的,這是一定的。”

她們聊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辛舒的包裡多了一些藥罐,還有一疊白紙。那是她的測試結果。結果並不好,中度抑鬱、重度焦慮、強迫思維。

辛舒對此無能為力,她心裡湧出一種悲憫的感覺。

她甚至覺得這種感覺的出生有些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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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訓練賽打得不錯啊,走,請你們喝酒去。”K叔披上外衣,把鑰匙往皮帶上一掛,笑嘻嘻地說。

“您這話說的,打得不好就不喝啦?”武有錢無奈地搖搖頭說。

“打得不好更要喝!喝酒消愁!昨天那家酒吧真不錯,是吧。”K叔拍拍周路臨的肩。他個子不高,一米七零,看周路臨還得仰視。

“彆問我,我不會喝酒,在我眼裡沒區彆。”周路臨淡淡回。

“大家都是這樣,起初滴酒不沾,後來無酒不歡。不過,你答應我一件事。”

周路臨把拉鏈拉到底,衣領立起來,有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

“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