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隔七年,五月的西藏再次下了一場極大的雪。
薩普的路況本來就差,加上大雪的阻隔,原本隻有四個小時的路程,我們愣是花了雙倍。半個月前,台裡策劃的一期節目,節目的主人公是一位七十六歲的藏族老人,我和另外三位同事作為這次節目的主要負責人,需要進行實地采訪拍攝。
“饒晨姐,小心腳下!”
我在這記聲音的提醒下,收住了自己的步伐,我低頭,入眼而來的,是一株很漂亮的花。
說話的人叫柯吉,是個剛滿十四歲的藏族小姑娘,也是我們此次薩普之行的小向導,小丫頭的皮膚曬得黝黑,普通話也不太標準,但是很可愛。
柯吉走到我前麵,蹲下,輕輕捧了捧那朵長在路中間的花,有些激動:“是八瓣格桑梅朵,我奶奶說它有著美好的寓意。”
柯吉口中的格桑梅朵,其實就是我們俗稱的格桑花。
我看著那朵搖曳的格桑花,愣了愣神,在柯吉的呼喚下,我才笑著回了一句:“我知道,之前有個人也跟我說過它的故事。”
“柯吉,你們每次去到比如縣,都會路過這片聖湖嗎?”同事啊一拿著相機一邊拍一邊指著旁邊的湖問。
“不是,”柯吉搖了搖頭,“不是隻有這一條路,但是我今天必須路過這裡……”說到這,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從我的角度看去,柯吉的眼角似乎有些紅了。啊一張了張口,剛想問清原因,我將食指輕輕放到唇邊,示意他彆再追問。
柯吉從車裡掏出自己的包,從包裡拿出一把小鏟子,或許是想要給那株格桑花換個更安全的地方,我連忙上前製止:“柯吉!就讓它留在這吧。”
“有人告訴過我,藏族有個美麗的傳說:不管是誰,隻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等於找到了幸福。它排除萬難生長在這個地方,或許也是在等誰呢。” 我笑了笑,解釋道。
柯吉沒在繼續手上的動作,而是起身看著我,問:“饒晨姐,我能不能帶你去個地方。”
我已經猜到了個大概,所以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排斥。
我許久都沒有說話,她以為我是拒絕了,所以越過我,準備一個人前往,路過我身邊時,她頓了頓:“我覺得,他們應該很想念你。”
柯吉口中的他們,一個叫遲俞,一個叫許京安。
我依舊沒說話,隻是默默的跟在她身後。
走到山前,我和柯吉幾乎是同時停下的步伐。
她找到一塊平地,從包裡掏出一張乾淨的布,鋪在地上,把自己提前準備好的水果都擺了上去。
我走上前,把她擺好的葡萄收了起來:“換成柿子吧,他們都不喜歡葡萄。”
我仰起頭,半山腰上,那兩株格桑梅朵突破了上麵那層厚厚的雪,開得正豔。不知不覺的,眼淚沿著額角流了下來。
這裡是薩普,是人們口中的神山。
神山的深處藏著的,除了人們的信仰和格桑花,還有我最好的兩個朋友。
七年前的今天,由於我的執著,那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永遠永遠的留在了這裡。
柯吉說:“我夢到過他們,他們笑著跟我說,他們兩個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怪過你。”
我說,我知道。
可是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寧願被雪永遠埋藏在這座神山的那個人,是我。
2
遲俞是和我一同長大的竹馬。
或許也可以換一種說法,叫冤家,因為從小到大,我對他的印象都隻停留在——毒舌、犯賤等詞上。
可偏偏冤家路窄,我們倆不僅考上了同一個高中,還在同一個班。
十六歲的遲俞靠著窗,高傲地仰著頭,指著自己說:“饒小晨同學,如果你從現在開始抱緊我的大腿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一下教你英語。”
“嘁,誰稀罕啊,人家許京安人帥心還善,教起人來溫柔細致,”我指了指前桌的男生,朝遲俞翻了個白眼,“跟他比起來,你頂多算棵長得好看一點的白菜!”
許京安,我們班的溫柔學霸,也是我和遲俞進到市一中時,認識的第一個人。
市一中很大,是普通高中的兩個校區這麼大,許京安念的初中是市一中的附屬學校,所以對於這裡,他比我們任何人都熟悉。
之所以說這句話,是因為報道那天,我和遲俞兩個人因為看不懂地圖,丟人丟到了許京安的麵前……
由於我實在是路癡,所以彼時的我即使是頂著36°的烈日,也隻能老老實實地跟在遲俞的身後。然而事實證明,男人的話實在是不可信,不然為什麼我們倆繞了好幾圈,卻依舊沒瞧見第三教學樓的影子。
我頓時怒火中燒,對著遲俞的後腦勺就是一頓敲:“你不是說你會嗎?!”
他也不甘示弱,借著自己的身長比例一把按住我的額頭,讓我可憐的小短手根本無法近他的身:“我數到3,要是沒人前來解救你,你就老老實實跟著我走,少廢話!”
“1”
“2”
“同學,請問你們需要幫忙嗎?”遲俞嘴裡的“3”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他身後就站了一個很好看的男生。即使隻穿了一件純白色的短T,也足以讓人移不開眼。
這就是許京安,溫柔又熱心的許京安。
我一把拍開遲俞的手,瘋狂點頭:“要要要,當然要!”
我剛要朝好看的許京安飛奔過去,就被身後的人掐住了命運的咽喉,他朝前方的男生挑了挑眉:“不用了同學,我們自己可以。”
他繼續數著:“3”
我的反抗在16歲就一米七五的遲俞麵前,簡直不值一提,他像拎小雞一般,拎著我的領子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好了,沒人來,走吧。”
來個人作證,遲俞這人不講理這事,絕不是我胡謅的!
或許朋友之間的性格總是需要互補的,所以大大咧咧的我和遲俞,同溫柔細致的許京安成為了朋友。
說起來還挺莫名其妙的。
我們三個成為朋友的契機居然是因為一場暴雨。
我和遲俞兩個人出門時,誰都沒有看一眼天氣預報,所以在大雨突然降臨時,我和他雙雙選擇看向班裡,我們唯一見過的人——許京安。
我拿起筆戳了戳男生的腰,眨巴著眼睛向他拋出一個求助的眼神:“學霸,救救我們。”
許京安大抵是我見過最溫柔的男生了,所以明知道答應幫忙之後,自己也很有可能會被淋成落湯雞的情況下,他依舊微笑的點了點頭,說可以。
於是就有了兩個一米七拎著一個一米五,擠一把傘的壯觀。
也是從那天起,我們的怨種小團隊又多了一名成員——許京安。
3
大抵是磁場相吸,所以在文理分科的那天,我們三個都很默契的選擇了文科。
托遲俞和許京安兩人平時對我的成績‘嚴加管教‘的福,我以倒車尾的成績,和他們倆擠進了同一個班。
“怎麼樣?還不快跪謝哥哥的大恩。” 搬進新教室的那天,遲俞衝我挑了挑眉
這表情實在是欠揍,我一時沒忍住,抬手往他額頭砸了一拳:“要謝我也是謝人家許京安,哪裡輪得到你。”
遲俞瞪了我一眼:“得,那下次你也少拿你那地理成績來我們家領葡萄,有本事你用英語成績試試?”
“或許阿晨也就地理成績可以和你比比了。”許京安笑了笑,用最溫柔的語氣給了我最沉重的打擊。
好吧,我跟遲俞雖然是青梅竹馬,可是從小到大他的成績簡直是吊打我,唯有地理這個科目我考得比他高。遲阿姨跟我一樣,很喜歡吃葡萄,所以每次我們倆拿著成績單回家,能領到的獎勵都是葡萄。
可偏偏遲俞葡萄過敏,這才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哦對了,我們溫柔如許的大學霸也不喜歡葡萄,所以每次我在他們倆麵前炫耀自己領到的獎品時,他們倆難得達成共識,一致對我。
我也不甘示弱,叉著腰衝他們倆吼:“你們千萬彆後悔!等我找到八瓣格桑花的時候,許願堅決不帶你倆的名字!”
八瓣格桑花的故事,是許京安告訴我的。
彼時我正指著圖冊上的一角,跟他們倆說:“看見沒,這個叫薩普神山,我以後會去的地方。”
我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名有為的記者,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幫助貧困地區的人們。這事遲俞是知道的,所以他壓根不可能放棄任何一個損我的機會:“人家記者是要抗攝像機的,就你這小身板,你怎麼可能扛得動,你要是求求我,說不定我會選擇大發慈悲,給你做跟班攝像。”
自從知道我想成為一名記者之後,遲俞就四處揚言,說自己要成為一名攝影師,一輩子跟著我,專門拍我醜照。
見他一臉挑釁,我恨不得往他嘴裡塞一大串葡萄,讓他舉著‘饒晨我錯了‘的大旗,在醫院躺上三天三夜。
看著我們倆打鬨,許京安笑得眉眼彎彎,他收起數學卷子,掏出地理圖冊,認真的跟我說起了格桑梅朵的寓意。
“書上說,藏族有個美麗的傳說:不管是誰,隻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等於找到了幸福。” 許京安這樣講,“阿晨的運氣一向很好,你會找到的。”
隻不過那時的我們根本不知道,許京安口中的格桑梅朵不僅僅是指我們常見的波斯菊,更多的是指藏區人們對美好的期盼,所以找到真正的八瓣格桑花這件事,其實遙遙無期。
許京安笑:“說不定呢?說不定它排除萬難生長在某個地方,就是為了等你找到呢。”
許京安太溫柔了,溫柔到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喜歡我,遲俞一巴掌把我拍醒:“校花林妙妙就在隔壁,你當人家許京安是瞎了還是傻了,看上你?”
再來個人作證,遲俞之所以會被打,純屬是因為他自己作死!
4
不過事實證明,遲俞是對的。
校花林妙妙就在隔壁,許京安確實不至於眼瞎看上我。
所以在高三那年的數學競賽期間,即使我很不幸的遇到了仗勢欺人的小混混,甚至差點受傷,他的眼裡也隻看到了崴了腳的林妙妙。
競賽的考場設在北京,遲俞和許京安以全市第一、第二名的成績,取得了這次考試的資格。
“彆怕,就算哥哥考上了清北,也還是會回來監督你學習的,彆太想我。”去北京的那天早晨,遲俞在車站揉了揉我的頭發,說道。
“……”
“彆回來找我哭就行。” 我始終認為,我之所以能忍遲俞這麼久,純屬是因為他生得好看。
“你就沒點彆的話要跟我說嗎?”
“有,回來記得給我帶米花糖。”
男生咬著牙,從齒間擠出一句:“你早晚有一天會知道,嘴這麼欠是要遭報應的!”
我白了他一眼,望向一旁的許京安,溫聲道:“加油呀。”
算上路程,他們一共去了三天。
哦不對,準確來說應該是兩天零21個小時。
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不僅僅是因為第三天恰好是我的生日,還因為在那一天,我差點真的應了遲俞口中的那句報應。
恰逢元旦晚會,我們難得可以把手機帶來學校,原本隻是想給遠在北京受凍的遲俞和許京安打個視頻,炫耀一下我家母上大人斥巨資給我買的新手機,沒想到卻在當天晚上放學時派上了用場。
我記得小時候我媽說過,有時候太過正義也不是一件好事,容易讓人忘記自己幾斤幾兩,但是很遺憾,我就是我媽口中那個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人。
所以在放學路上遇到有人被欺負,而我明知道自己打不過眼前那兩個拿著棍子的小混混時,卻依舊毫不猶豫的選擇退出通話頁麵,打開攝像頭,將他們對那個女生動手動腳的證據拍了下來。
幸運的是我手穩,視頻證據拍得很清晰,不幸的是我暗訪的能力有待提高,被逮了個正著。
“小妹妹,偷拍的技術不太行啊,過來哥哥教教你。”
眼看著那兩個小混混將目標轉向了我的身上,我索性破罐子破摔,高舉起手機:“你們剛剛的不合法行為我已經拍下來,發給警察了,警察馬上就到!”
可惜我忘了,不是所有人都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都知道國法可畏。
所以在棍子揮到我的臉上前,我選擇率先閉上眼睛,然而預料之中的疼痛並未到達,有人將我攬入懷中,替我擋住了這重重的一棍。
我抬頭,是遲俞!
小混混力氣不小,遲俞疼得咬牙,卻依舊死死的將我摟住,轉頭惡狠狠的瞪著那兩人,眼神凶狠得可怕:“滾!”
不止我,就連那兩個肇事者都有些嚇到了,權衡利弊之後,隻得衝我們倆吼了句:“給我等著。”之後便跑開了。
我連忙推開遲俞,檢查他的傷勢:“遲俞,你沒事吧!”
男生愣愣地看著我,好像生怕自己晚來一步我就會受傷一樣。我被他看得有些發麻,下意識地往他身後的方向瞟了一眼。
許京安沒來。
我不是沒有預想過自己會遇上這種英雄救美的情節,隻不過從來沒想過故事中的主角會是遲俞。
或許遲俞本人也沒想過,所以在危險散去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關注自己的傷勢,而是罵我。
“究竟是誰給你的膽子,如果不是我留了個心眼沒掛斷電話,這個時候你估計已經躺進ICU了。”
多年之後的某天,我才知道,當時的少年為了趕上我的生日,剛從考場出來就踏上了往回的飛機,一秒都未曾耽擱。
而十七歲時,那一通沒來得及掛斷的電話,我們一共打了1個小時54分鐘。
5
意外的是,在競賽中超常發揮了的兩個人,最終都沒有選擇去清北。
遲俞跟我一樣,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傳媒大學。而許京安卻選擇留在南方學醫。
關於為什麼突然想學醫這事,許京安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畢業分彆的那場火鍋宴上,遲俞替他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