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說江南應是一屆女子,素雪娟裙,眉眼如畫,溫柔得不成樣子。
餘皖皖卻不以為然,她覺得,蘇禦比似水如畫的江南還要溫柔。
1
餘皖皖是在19歲那年遇到的蘇禦。
彼時正值清晨,溪水潺潺從橋底流過,柳枝上還滴著水,不得不說,雨過天晴的江南有種說不出的韻味,除了幾個溪邊洗衣服的女人,街上的人還不算多,橋頭有些許小販正吆喝著。
餘皖皖特地起了個大早,趕忙跑來買上一根最新鮮的冰糖葫蘆。
她是從院裡偷溜出來的。
19歲,跟大多數人一樣,還是個被家裡管得極嚴的小姑娘,彼時的餘皖皖除了是餘家唯一的女兒之外,還是餘家大戲院裡頭年紀最小的一個學徒,每日跟著師兄師姐們練功。
學了多少年餘皖皖便在心底罵了多少年,十幾年來,無一例外,不是餘皖皖不喜歡承這份家業,而是她著實不喜歡被人限製著人身自由,於是每每在長輩麵前練功時都故作叛逆的唱跑調,惹得大人們頭疼不已。
這天,餘皖皖照常在院裡咿咿呀呀的唱著:“死生仙鬼都經遍,直作天宮並蒂蓮……”不料,卻被人搶先接了下句:“才證卻長生殿裡盟言。”
她疑惑地抬眼向門外望去,一位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年走了進來,男生穿著一件白T恤,頭發稍稍過眉,叫人瞧起來乾乾淨淨的,背上還背著一個大大的包,就這麼看著餘皖皖,笑得溫良。
那是餘皖皖第一次見到蘇禦。
“不好意思啊,路過門口聽見你唱,恰好會這一句,順口便接了下去。你好,我叫蘇禦。”
“你唱得真好,學過嗎?”或許是受餘師傅的影響,餘皖皖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機會,若是瞧見有天賦的後生她總想拉來學戲曲。她比蘇禦矮了有一個頭這麼多,跟他講話時需要將頭抬高,那時的蘇禦也不過才十八九歲的樣子。
蘇禦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是專業人士,真的隻是恰巧路過而已。餘皖皖依舊表示疑惑,一個完完全全的外行人,不可能唱得氣息如此之足。
“我是專門來拍風景的,不信你看。”見少女不肯相信,蘇禦連忙解釋道,一激動,白皙的皮膚瞬間漲紅。
他放下自己的背包,拆開來看,裡麵是專業的攝像機還有些餘皖皖說不上來的設備,她這才完全相信這麼根好苗子居然不是練家子。
“既然遇到了,那就是緣分,我送你個禮物吧。”被餘皖皖這麼盯著,少年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重新把背包的拉鏈拉好,低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說著,少年便從包裡掏出裹好的麻繩,剪下一截,又從牆角折來幾朵說不上名字的小野花,坐在那棵大香樟樹下就編了起來。
“可是你連我叫什麼都還不知道呢。”蘇禦靦腆的模樣,使得餘皖皖哭笑不得,哪有人上來就送禮物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蘇禦生得太過好看,以至於餘皖皖對這個方才認識了不到十分鐘的陌生人竟完全忘了防備。
“我叫餘皖皖,你從哪裡來?”
“西安。”蘇禦抬眼望她。
“跑這麼遠就是為了拍照?”
“嗯。”
餘皖皖在一旁看得雲裡霧裡的,“這是在編什麼?”
“花環。”少年又添了句,“你猜,編它來做什麼?”
“花環而已,除了好看還能做什麼?”
蘇禦好脾氣的笑著解釋道:“這可不一樣,女孩子今生賣花,來世漂亮,戴花也漂亮。”餘皖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雙手托著腮,搖頭晃腦地聽他講話,兩隻眼睛瞪得圓乎乎的,也不知是聽沒聽進去,蘇禦繼續說著:“這還是我去拍照的時候,從橋頭邊上賣花的阿婆那裡偷學到的,你看啊,每一種花寓意都不同,比如說……”
他說了好多種,隻是當時的餘皖皖沒用心,聽得半知半解,記不太清了,隻記得當時她的腦袋瓜轉了好幾圈,隔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看他,喊道:
“好你個蘇禦,感情你這是大老遠的下我們江南折花來了!”
蘇禦笑著將編好的花環給她試了試,餘皖皖很纖細,花環在她手上,著實大了些。有時候師兄師姐們也會笑她看起來不像是苗條,倒像是營養不良,不知道的還以為餘師傅虐待她呢。
麻繩搭配上這藍白色的小野花,竟有些說不出的美,哪個女孩子不喜歡花,餘皖皖自然也是,隻是自己剛剛還在笑他下江南折花來了,總不能讓人再重新做一個吧,她搖了搖頭,和自己較量,嘀咕著,“不好”。
小姑娘的心性,蘇禦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少女的自問自答惹得他忍不住想要逗她,於是他將編好的花環收進包中,假意起身離開,嘴裡說著:“這是我的不是,餘老師教訓得是,我不該折花的。”
自己說出去的話實在不好再說什麼,少女斂著心性,學著蘇禦直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佯裝不在意:
“不就是隻花環嘛,我自己做一個便是。”
見她來了脾氣,蘇禦也不忍再逗她了,隻是他還約了人,不能耽擱太久,便告知餘皖皖,自己暫且住在對麵橋頭邊上的那家民宿,有空的時候再去找他做一隻就是了。
“蘇禦啊,你當真不考慮學戲曲嗎?”少年臨走時,餘皖皖還歎了口氣,問他。
2
當天晚上,餘皖皖便被告到了父親那裡去,餘師傅對餘皖皖從小就管得嚴,不僅在學習上,在練功上也是。餘皖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餘師傅。
她雖然氣憤,卻也無可奈何,因為她不知道打小報告的人是誰,連出氣也不知道找誰,隻知道自己的‘罪狀’是不好好練功,在院子裡折花偷懶,餘師傅罰她在院裡背書,三日內不得出門。
背書倒也罷了,那些文章餘皖皖看幾遍便能記下,隻是這三日不得出門可就為難她了,橋頭邊上的冰糖葫蘆若是缺了她,這生意哪裡還做得下去?
都怪蘇禦,花是他折的,怎的都來怪她?餘皖皖內心已經將蘇禦暗殺了好幾遍。
因為沒什麼盼頭,這日子過得倒也快,三天的門禁生活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若不是蘇禦突然又出現,餘皖皖倒還險些忘了時間已經過去三天了。
不同的是,這一次是餘師傅親自將那個真正的‘采花大盜’給領進的門。原來那所謂的告密之人根本不存在,三日前蘇禦來時餘師傅便瞧見了,也跟餘皖皖一樣,他誠覺少年極有天賦,秉著好苗子不能浪費的原則,餘師傅在餘皖皖‘閉關’的這些時日裡找到了蘇禦,想請他來這戲院裡住些日子,耳濡目染之餘,若還是覺得沒興致,那他也不強留,畢竟人各有誌,這是餘皖皖從小提到大的借口。
不讓餘皖皖出門,隻是單純的想讓她把前些日子跑出去吃糖葫蘆而落下的功課念完。
蘇禦一進門便瞧見了槐花樹下氣鼓鼓的小丫頭,一時間沒藏得住嘴角的笑意。餘皖皖皮膚白淨,樣貌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長相,撲騰著長睫毛的眼睛水靈水靈的,此刻的餘皖皖在蘇禦的眼裡就是隻有小脾氣的洋娃娃,叫人忍不住想捏兩下。
餘師傅跟餘皖皖交代了一句“帶他熟悉一下環境”便忙去了,餘師傅前腳剛走,後腳蘇禦就把背在身後藏了許久的糖葫蘆拿了出來,遞給還在一邊踢石子一邊嘀咕的餘皖皖,輕咳兩聲:“給,瞧見便順手買了兩根,吃不完了。”
蘇禦口是心非地望著她,他哪裡是吃不完了,分明就是猜到了餘皖皖會惦記,特地去買來的。
“蘇禦,你是想通了要來做我的師弟嗎?”嘗到了惦念好些天的糖葫蘆,餘皖皖的小脾氣都隨風飄走了,笑著繞著蘇禦蹦躂了一圈,問道。看見她臉上的笑,蘇禦恍然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可不是嗎,你可得對我多上點心啊。”說著,蘇禦笑著彎下腰來,湊近餘皖皖,輕聲接了句,“小師姐。”
後來餘皖皖多次感歎,蘇禦就是蘇禦啊,明明臉上緋紅一片,還能做到若無其事的調侃她。
望著少年臉上的笑意,不知怎的,餘皖皖嘴裡的這口冰糖葫蘆,一下甜進了心底。
3
蘇禦初來乍到,餘皖皖作為目前他唯一認識的人,自然而然地便承擔起了他在餘家這些天的所有事務,餘師傅也很放心,安排好了蘇禦的住宿後便離開了。餘皖皖先是帶他去放下行李,隨即拿出了她日常需要背的文稿,在院裡一個一個的講給他聽。
“這首詞叫做《長生殿》,是昆曲的著名曲目之一,也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會的,”餘皖皖指著其中幾頁,跟他說,“你這些天就記這個好了。”蘇禦接過文稿,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蘇禦一直都跟著餘皖皖,無論做不做功課,都跟著她,師兄師姐們時常打趣,說她隨口唱了句詞反倒撿到了隻小尾巴,怎麼都是不虧的。餘皖皖一時間啼笑皆非,她也跟蘇禦說過,有什麼不懂的就問,院裡的所有人都可以幫忙,不用一直跟著她的。
蘇禦搖了搖頭,不聽,還是要跟著她,理由就是:“我還不認路。”餘皖皖也拿他沒辦法,隻好由著他的性子來。
如果不是餘皖皖再次被餘師傅罰了,蘇禦說不定還跟著她。這次罰得似乎比上一次要嚴重些,因為這一次餘師傅是真的生氣了。
原因是餘皖皖在鎮上登台演出時又一次故意唱跑調,惹得在場的許多人開始質疑餘家,有些有意願送家中小輩學戲曲的,瞧了那場演出後,都紛紛吐槽。餘師傅大怒,回家的路上一直眉頭緊鎖,氣得差點將餘皖皖趕出家門。在師兄師姐們的規勸下,餘師傅這才決定罰她將《長生殿》的唱詞抄上個50遍,並且囑咐不許任何人幫忙。蘇禦也很疑惑,他聽餘皖皖唱過,要說氣息不足那還有得說,但說她跑調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蘇禦偷偷跑去看她時,她正在院裡唱著那句:“死生仙鬼都經遍,直作天宮並蒂蓮,才證卻長生殿裡盟言。”不僅不跑調,反而唱腔有力,連蘇禦這個外行人都看得出來她功底不淺,誰也不懂她為什麼要故意跑調。
“蘇禦,你去過西藏嗎?”少女倚靠在香樟樹旁,有些淩亂的發絲遮擋住了她的眼睛,叫人看不清情緒。
“去過。”蘇禦大抵知道她想要問什麼,緊接著又說,“那邊很好看,跟江南不同風格的那種好看。”
漂亮,有多漂亮呢?或許就像彆人都說江南很漂亮,可她偏偏想要離開一樣。
從餘皖皖記事起,便一直和師兄師姐們住在餘家大院裡,從未離開過這個江南小鎮。所有人都告訴她,她是餘家唯一的繼承人,要子承父業,卻沒有人問她願不願意。
“皖皖喜歡戲曲嗎?”蘇禦坐到她身旁,耷拉著兩隻手問她。
“喜歡啊,”她低眼垂眸,眼裡的光黯淡了幾分,“可我不想一直留在這,我想要自由。”
“那我們換個思路想想,為什麼我們不能做到兩個都要呢?” 蘇禦像個知心大哥哥一般,一邊遞了塊糖給餘皖皖,一邊說著,“皖皖,其實有時候不一定非要舍棄一部分才能夠獲得另一部分的。”
餘皖皖抬頭看著他,隨意踢著腳邊的小石子,說:“你說的很對,但是蘇禦,這條路會很難走,現在還有多少年輕人肯願意沉下心來吃這個苦呢?”這些年,願意學戲曲的人越來越少,餘皖皖是見識過的。
“這可不一定,終歸有人願意的,缺的或許隻是一個契機,”他繞著院子指了一圈,比喻道,“這就像江南有雨,卻淋不到長安一樣。”
從小到大,餘皖皖身邊的人很多,都是寵著她的哥哥姐姐或者長輩,但是所有人跟她說的都隻有一句話:你要體諒你的父親。從來沒有人告訴她該如何平衡現實和理想,蘇禦是唯一一個,換一種說法,那就是從這一刻起,蘇禦在餘皖皖的心裡便不是簡單的存在了。
“好,我記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餘皖皖才站起身來,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學著書裡英雄人物的豪情萬丈,咧嘴笑道:“蘇禦啊蘇禦,我宣布,從今往後你就是我餘皖皖的小弟了,我罩著你!”
見她露出笑容,蘇禦這才放寬心來,看著她笑,說了句:“好。”
“所以現在你再把《長生殿》抄一遍。”蘇禦突然起身,跑得離餘皖皖遠了些,生怕餘皖皖出其不意給他一錘。
餘皖皖瞬時無語:“你……”
蘇禦理直氣也壯:“想不到吧,其實我是餘師傅派來的。”
4
雖說蘇禦隻是來體驗些日子,但餘師傅管理比較嚴苛,其他師兄弟們要練的,蘇禦也要跟著學一些,他也樂在其中,除了每日能看見苦著一張臉做功課的餘皖皖之外,還能教這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小師姐編花環。
“繩子繞一截在手上。”看著餘皖皖手忙腳亂的,蘇禦忍不住親自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