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天德五年,三月底已是春暖花開。這天,上京會寧翰林學士宅邸客廳,一位年過半百的婦人坐在藤椅上托著一張景致的紅色紙簽,上麵一首名為“共睹天一廂”的詩,自然是丈夫寫給自己的,饒有興趣輕聲讀道:
“總想與你論短長,天上神仙地上王。
天上神仙水與雲,把酒持杯笛和琴。
地上王子無端詳,殺人越貨執禍殃。
殺人越貨亦施露,遺臭流毒共流芳。
撫手遊戲阡陌上,躬耕影長短又長。
田間溪裡正有情,南圃北坡恰有荒。
山高雲低喜雲路,千折萬挫愛昂揚。
百載而下俱悠悠,相攜共睹天一廂。”
其丈夫陪在一旁,看著妻子表情,始終一幅忐忑不安模樣。
妻子嗔道:“我剛剛讀過一遍,還沒有好好品出味道,看將你慌得。”
丈夫尷尬笑笑,道:“當年唐朝的朱慶餘,交過了詩文稿以後心裡沒底,不是也寫了一首《閨意獻張水部》向張籍問詢嗎?‘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我此刻就似他當年情景。”
丈夫便是時為金國翰林學士的施宜生,這婦人乃是他的妻子,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第五個女兒完顏虹。
這施宜生原名施逵,字必達;後改名宜生,字明望,晚號三住老人。原為宋福建邵武人,自幼博聞強記,少時即由鄉貢入太學。大宋政和四年,擢上舍第,試學官,為潁州教授,從趙德麟遊。金兵入汴,趙宋南潰,無奈投順劉豫,入金為翰林學士。期間曾從範汝為義軍,後獲罪,卻偶然與金太祖完顏阿骨打五公主完顏虹相遇。完顏虹愛他文采風流,為人耿直,凰求鳳成,招為金國駙馬,複入金,官至翰林講學士。
幾年前出使宋國,宋臣張燾以“首丘桑梓”動之,他則意動說:“今日北風甚勁”。又以筆扣桌道“筆來,筆來!”以隱語示宋,燾密奏早為備。待還,卻被其副使告發。
那副使正是耶律辟離剌,與時為金秘書監的蕭裕同為遼末投金將領,亦是其妹婿,官左衛將軍、近侍局副使。裕早年揣海陵有覬覦心,密謂海陵曰:“留守先太師,太祖長子。德望如此,人心天意宜有所屬,誠有誌舉大事,顧竭力以從。”海陵喜受之,遂與謀議。海陵竟成弑逆之謀者,裕啟之也。蕭裕自那時為完顏亮所喜愛,二人相結,每與論天下事。
完顏亮雖得耶律辟離剌所告,但並不是十分在意。他知施宜生素來耿直,忖度其受宋臣張濤所誘而以隱語示宋,其所為甚拙劣,反而更可知他絕非專司諜探,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那五公主乃是其親姑,對他自小疼愛有加,還能將她丈夫奈之如何?於是便著其好友蔡鬆年審理。
誰知蔡鬆年一班降金的宋舊臣與韓企先、田鈺、蕭裕等遼舊臣素來勾心鬥角,為防蕭裕、耶律辟離剌醉翁之意在於自己,索性以退為進,聲稱要將施宜生烹了,私下裡再找左丞相張浩出麵。張浩雖曾是遼臣,卻出身渤海,又是太祖義子,五公主的義兄,與蔡鬆年等宋舊臣甚密,曾推薦施宜生,要他出麵,自是當仁不讓。
張浩、五公主等齊心協力周旋,完顏亮順水推舟,施宜生終於無事,幾個人卻少不了罵蔡鬆年奸猾。而施宜生被烹一事,天下已是沸沸揚揚,莫辨真偽。
五公主快速之極地再瀏覽一遍,眉頭一皺,道:“你寫的不行!你要與我共睹天一廂,該是多麼的快活如意,又為何把‘殺人越貨’幾個字放進去,沒來由地大煞風景?”
施宜生訕訕笑道:“開頭不是要與你論短長嗎?人世間既有把酒臨風、唱和知音的神仙生活,也有殺人越貨、強取豪奪的勾當。我那樣其實是說古來有王霸之心的人,往往為了爭奪江山,不惜大動乾戈,以致千裡流血,遍野橫屍。夏商周朝代更替是,東周列國亂悠悠是,秦漢、三國不還都是?到了五代,更是亂成一鍋粥,奪彆姓的江山倒還罷了,即便是王室內亂,也是一個德性。將爭奪天下的說成‘殺人越貨’似乎說得重了,但在我眼裡,從來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