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嗎?哎,沒人和你搶,鍋裡還有。”
你咽下嘴裡的麵,“嗯,挺好吃。”
楊戩聞言好奇地挑了一筷子麵條,“真假?我好久沒煮過麵了,難道還……咳、咳咳……好酸……”
都說過不能這樣煮麵了,你邊吃邊想。
上完藥楊戩興致高昂地擼袖子說要露一手。一般做肉湯麵,是先拿清水煮麵再放到湯頭裡,可小楊師傅不顧你的勸阻,執意直接拿雞湯去煮麵,說什麼這樣香雲雲,果然這麵煮出來味道泛酸。
不過你因為楊戩受傷心急如焚,都化身秋名山車神馳騁雲海了,當然沒心思吃午飯。大半天水米未進你餓的發慌,所以就算是酸麵也照吃不誤,更何況這還是二郎真君親手所做,不吃爆不是中國人!
楊戩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勸你彆吃了先用些點心墊墊,後來也不再提,隻默默給埋頭苦吃的你填麵。
你暴風吸入一碗半後緩了餓勁兒,一抬頭才發現楊戩靜靜撐臉注視著你。不知他看了多久,臉上又透出點方才甲板上那種陌生神情。
你擦擦嘴,“師父,我飯量就到這兒了,您再看我也吃不下了。”
他笑了一下,弧度淺淺,配合的意味居多,“為師又沒逼著你吃,我隻是突然想到,”他幾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我妹妹出嫁時的事。”
妹妹?
你微微一怔,這是楊戩第一次提到他的親人。誠然他和你說起過許多舊事,多到足以讓你拚湊出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鵝黃色神君。但那拚圖上存在著幾個碩大的缺口,碎片隱匿在楊戩語焉不詳的話語中,被你們默契地無視,誰也沒試圖去補好。
而此時他神色平靜,像是在說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她愛上了個凡人,一應嫁娶習俗都想按照人間的習俗來,可我們沒有父母長輩,哪知道有什麼規矩。
“於是我們這裡瞧瞧、那裡看看,天南海北的規矩一起混著來。有一個地方的習俗,是新婦出門子前要吃一碗娘家人做的麵……那是我第一次煮麵,和這回用的法子一樣。”
楊戩突然笑了,“現在想想,當時那碗麵隻會更難吃吧,但是嬋兒吃的很香,全都吃完了,一點沒留下。”
你沒有問嬋兒現在如何,也沒有問他父母的事。你知道那必然是多重的悲劇,你也猜到你不必去問任何事——因為楊戩本就是要說給你聽。
果然,即使你沒有發問,但楊戩繼續說了下去:短壽的父親、師父的教誨、正道的責任、被鎮在山下的母親、被鎮在山下的妹妹……和那個先是劈開山卻失去了母親、封上山又葬送了妹妹的,偉大的、了不起的、一文不值的自己。
楊戩聲線平緩,毫無波動,你此刻才知道原來杜鵑泣血時竟不會發出哀鳴,“……我劈開山時,母親說這是楊家女人的命,我不信。但嬋兒被我封在華山之下的時候,我信了……
“……也許這一切都不是什麼楊家女人的命,僅僅是我楊戩的命,她們隻是因為我的無能而代我受過。”
原來如此,你想,原來如此。
你大概猜到楊戩為什麼要說這番話了——你實在不是個好棋手,被感情所左右胡亂下的一子,終究被對手發現了端倪。
你應該感到難過的,因為楊戩已經拒絕了你,溫柔、隱晦又決絕,但此刻你心中泛起了奇妙的情感,那是弱者不應該對強者產生的憐愛。
怎麼會有這麼笨拙的神啊,你想,拒絕也隻會平靜地扒開血淋淋的傷口給你看,試圖讓你知難而退,怎麼能溫柔成這個樣子呢?
於是你說:“二哥你知道嗎,我不敢下船其實不隻是害怕這個世界,我是害怕失望。”
笨拙而溫柔的神側過頭輕輕說,你對什麼感到失望呢。
——或許你要說的話,會讓他把你徹底將死吧。
“我所在的時代,神與仙早已從大地上隱去,隻留下傳說的嫋嫋餘香,神話和飛翔,或許是每一個中國人最高的浪漫。”
——又或許你的話語對他而言無甚意義。
“可我麵前的這個神界,和我的家鄉有什麼兩樣呢?神仙妖魔爭名逐利、蠅營狗苟,甚至比那還糟。起碼我來的地方,人們還追求著公理與正義,還尊重弱者的生命和選擇的權利。”
——但至少,你看著他平靜而哀傷的側臉,至少要告訴他,這世界上有一個人,確確實實因為楊戩的存在而獲得了救贖。
所以你笑著說:“楊戩,你知道嗎,你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威嚴壯麗的存在,是我對神明最後的尊重和向往。謝謝你,讓我每一天起床都有勇氣麵對這個世界。”
楊戩琥珀色的雙眼微微睜大,你能清楚的看見他眸中泛起的光暈和微瀾。但很快那光彩就消失了,他像一座玉雕的神像般露出凝固的微笑。
“沒關係,”他聲音輕輕,仿佛在小心喚醒一個柔軟的夢,“即使沒有遇到我,你也會遇到其他人。”
在這一刻你突然頓悟了,對他所有的矛盾和痛苦。
楊戩啊楊戩,可愛又可憐的神。他並不僅僅是因為失去神力而落魄,也並不僅僅是因為失去親人而痛苦。楊戩那無儘迷惘的根源,是縱然強大無匹,但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他從來是一個純粹的執行者。
先犧牲了母親、又犧牲了妹妹,楊戩做的事永遠不是他想做的事,他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是以那疲憊與疼痛如潮水般永不停歇。或許他唯一自己選擇過的事,就是此刻的自我放逐吧。
好可憐啊,你想,明明這麼強大,卻從沒人給過你選擇。
至少在我這裡,至少我能夠,於是懷著悟道般澄澈的覺悟,你對他說,楊戩,或許你是對的,但為了我們的相遇,我想送你一件禮物,請伸出手來。
予取予求的神像向你伸出手,在無聲的注視中,你執起他的手,輕輕吻了一下按在他手背上的拇指。
“在我眼中,你比雲與山還要美,比星與月還要美。”
你將額頭抵到他的掌心。
“但是沒關係,即使看不到星星和月亮,我也能夠活下去。”
——你的手突然被緊緊攥住。
你抬起頭,楊戩卻神色怔忪,好像也在為他自己方才的舉動而驚訝,你們對視片刻,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可能過了很久,也可能隻過了一瞬,你感覺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於是你把另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將自己被握住的手抽出來。
神明的平靜在你麵前片片剝落,他勉力笑了一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楊戩,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麼。”你認真回複,然後在楊戩執拗的目光裡無奈地笑笑,“你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麼呢?”
你自問自答,對我而言,是選擇去做或不去做的權利。
“或許對現在一無所有的我而言,愛實在是太奢侈了,最好是不要去愛,至少不要說出來。但是如果永遠隻做該做的事,而不是自己想做的事,那人生是多麼的漫長而無望啊。”
你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隨後輕柔地把他的手放回去,“是我自己選擇了去愛,我也想永遠保留選擇去愛的權利。”
“所以楊戩,在我這裡,你永遠有選擇的權利,你可以選擇愛我,或者不愛我,這都沒有關係。”
你站到楊戩麵前,俯下身注視他的雙眼。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已經被月亮溫柔的映照過,就算不能擁有月亮,我也可以活下去。
下一個瞬間他突然低下頭,單手遮住上半張臉,“你現在不要看我。”
……啊?
這反應……真是讓人始料未及,你隻能呆呆的啊了一聲,卻見賞銀捕手快速站起來,用另一隻手把你轉了個圈往門外推,然後嘭的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