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睜開眼。
眼前幾乎一片漆黑,入睡前點起的火堆早已熄滅,隻偶有兩點火星散發著微弱的光點,但那轉瞬就被風雪吞噬,於是就真的不可見一物了。
楊戩一動不動地躺在黑暗中,任憑冰雪亂墜打在身上,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還未起身,視野的角落就泛起熟悉的金色光暈。
山洞內倏然風停雪歇,有人不疾不徐踱來,氣息極淺、腳步聲更是幾不可聞,隨後篝火燃起,僅剩的一點黑暗也被驅散。
沉香在一旁坐下,火光在他的瞳孔中靜靜搖曳。
“方才風勢突然變大,擊碎了洞口結界,”青年說,“燭龍已經吐息,離祂睜眼之時不遠了。”
楊戩唔了一聲,緩緩起身把手湊到火旁,明明新布的結界將風雪擋的嚴嚴實實,但他依然感受到某種刺骨的冰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時間山洞內靜的能聽見火焰燃燒的聲音。
其實這寂靜並不難熬,楊戩已經習慣了,他們之間一直如此,想要親近卻不知該如何親近,隻能不尷不尬地處在那裡。一個為過去的缺席而心虛,一個從未被教過如何去愛,後來沉香漸漸長大,孩童對唯一親人本能的孺慕也隨之消散,那之後相顧無言才是這對性格迥異的舅甥相處的常態。
楊戩知道自己不是個好家長,他對待沉香有時太過散漫,有時又過度嚴苛,反複的態度隻因沉香那拜他所賜、布滿傷痕的十二年,而那淩遲了楊戩的心一萬次。縱然他心中有萬千話語想對沉香說,但往往隻能變成輕飄飄地一聲嗟歎,他也想過要改,但是——
“——你就是這個樣子,”你說,“平時伶牙俐齒,但是麵對真正在意的人、在意的事,你就變成鋸嘴葫蘆了。”
楊戩枕在你的膝上昏昏欲睡,聞言艱難地抬起頭反駁道:“……我對你可是無話不談。”
“那都是誰的功勞啊,”你無語地把他的頭輕輕摁回去,“我為了敲開你的心門,那可是哐哐掄大錘啊。”
他其實還想說兩句俏皮話反擊的,但你不斷地撫摸他的頭發、揉搓他的耳廓,那滋味實在太過舒適,融化了一切讓他從你膝上起來的動力。
他聽到你繼續說,“……你和沉香的隔閡不僅來自時間,也源於你們相似又相反的自我。”
“……無法融入彼此的生活?這也沒關係啊,因為愛一個人,是先去無條件的愛,然後再決定是否要讓對方加入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為了一起生活,才去愛對方啊。”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放心吧,沉香知道你愛他,他也愛著你,這樣不就足夠了嗎?”
像是飄在水麵上,波浪溫柔的擁簇著身體,楊戩從內到外都暖融融的。
他的呼吸越來越緩、越來越緩。
“……嗯,你說得對……”
——接下來的對話,楊戩已經有些記不清了,隻有那午後擁你入睡的感覺還殘留在體內的某個角落,在此時隱隱作痛。
劈啪——一塊燃燒的小木塊蹦出火堆。
“……我夢到你舅母了。”楊戩突然說。
沉香神色毫無波動,“我知道。”
楊戩不由得微微側目,卻見沉香也抬眼看過來,眼神在他臉上某處微微凝了一下。
楊戩下意識的抬手摸臉,一道淚凝成的冰痕在他指下融化。
劈啪——又一個火星躍到空中,逐漸消散。
很奇異的,楊戩並沒有為被外甥看到這一幕而不好意思,他隻是雙手向後撐地,漫不經心地問:“哎,你舅母大費周章地讓咱們到不周山,你怎麼也不好奇呢?”
青年沉靜入鞘的麵容突然露出點鋒利的色彩,但那鋒利不是為了傷害什麼——沉香沒忍住翻了個白眼,那神態簡直和你彆無二致。
“活著就天天瞎折騰,這時候也不消停,”他麵上一掃之前的沉鬱,變得格外生動,幾乎是在咬牙切齒,“之前還說想埋在櫻花樹下呢,那多好,還能留個祭拜的地方。就為了玩戰神的爛梗就把我也扯進來,真是……”
楊戩沒有去喝止那作為晚輩而言過於無禮的言論——他知道對沉香來說,你在是他的舅母、他的長輩、他的任何人之前,先是他最好的朋友。
所以他也沒有意外沉香言語間透露出的對你的了解,楊戩隻是反過來好奇問道:“那你知道‘戰神和他的老父親’是什麼意思嗎?既然是那個奎…奎戰神和他兒子一起去的,不應該是‘戰神和他的兒子’?”
“他叫奎托斯。”沉香淡淡地補充了希臘戰神的全名,隨後他瞥了楊戩一眼,又若無其事的移開。
“因為在那個遊戲裡,奎托斯已經英雄遲暮,但他的兒子實戰很強,所以被玩家們戲稱為‘戰神和他的老父親’。”
嗤,楊戩忍不住哂笑,所以你當時說的‘戰神和他的老舅舅’是這個意思?還真如沉香所言,是個爛的不能再爛的梗。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麼,“誒沉香,你舅母都忘了那個希臘神的全名,你是怎麼知道的?”
沉香往火中填了幾根樹枝,“她又不是最近告訴我的。”
你忘了,青年淡淡說,我小時候,她經常給我講那個時代的遊戲和動畫。
哦,我想起來了,楊戩說。他隔著火堆向沉香望去,恍惚間看到了過去的一點剪影——一個紮著朝天小辮、明明在認真聆聽卻故作不在意的彆扭孩子,和在他身邊前俯後仰、手中比劃著訴說的你。
對於你和沉香相處良好這件事,楊戩是很開心的,真的。
隻是偶爾、很偶爾,他會有點……失落,因為在沉香到來之前,你唯一也最好的朋友,是他啊。
楊戩突然向洞外看去,下一瞬沉香亦轉過頭看著洞外,接著他踩滅火堆站起身。
——黑夜中突然響起一聲龍吟。
洞外呼嘯的狂風與冰雪逐漸消融,無光的黑夜被白晝所取代,但太陽並沒有升起,天空中高懸的光源不是星月日等任何人們認知範圍內的天體——那是燭龍的眼睛。
“走吧,”楊戩說,“天亮了。”
*
那是你們第一次談到死。
最開始是因為說起了妲己,是的,妲己,然後話題一路從妲己長什麼樣發散到了甄嬛傳,接著你給楊戩唱了好幾遍過情關過得他眼冒金星,你突然說,楊戩。
“……昂?你終於過完了嗎我天……”
“哎說正經的,”你不滿道,“我突然想起來,你以後可不要去找我的轉世啊。”
“………”
“轉世了之後,我就不會記得你了吧。”
“……嗯,應該是。”
“我長得也和現在不一樣了吧。”
“……這個說不準,也有可能長得一樣,因為對那幫主管命軌的星君而言,其實相貌一致與否是微不足道的。”
“哦……但是,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我了吧,我是說,這個來自一千多年後的我。”
“………”
“我會變成一張白紙,”你說,“不會記得現代的任何事,然後在不同生長環境的打磨下,從裡到外變成不一樣的人。”
“………”
“所以不要來找我,知道嗎。”
“………”
“畢竟如果隻有臉一樣,如果我不再是我,那不就是莞莞類卿了嗎……咱不要搞這套哈。”
“………”
好,楊戩說。
*
你們之後又說起過好多次。
那日楊戩突發奇想要用花枝給你綰發,於是催動法力變了幾枝紅梅——你們對白梅有心理陰影——然後他左看看右看看,自覺效果十分完美,頗為自得的舉起銅鏡讓你看。
你笑著對鏡撫了下鬢發,然後捧起楊戩的臉頰,極近的湊過來。
楊戩勾唇一笑,曖昧低語道:“這是做什麼?難道是想以香吻慰勞為夫一番心思?”
你說,銅鏡實在看不清楚,隻能借二哥剪水雙瞳一用啦。
你專注地望著楊戩的雙眼,片刻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