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來……沒有彆的事情。”他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表情,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話音落下,便將手臂從她發涼的掌心中緩緩收了回來,用那衣袖草草遮掩。夜幕之下最真實的自己,早已成為了帷布之後操縱傀儡的那雙手,他不需要表情,甚至不需要心臟。
對於她來說,隻有他的理智與冷靜,才是真正能夠保護彼此的東西。
她被凍僵的麵容,開始變得猙獰,變得扭曲。沒有任何言語的回應,她直起身猛地上前,握住了他受傷手臂的腕處,力度之大仿佛要將它揉碎。
“這是這麼多年來,你最懦弱的一次。”沒有根源的紅從她的眼眶蔓延開來,那樣誇張而又驚悚的表情出現在她原本清麗的麵容上時,他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痛和無助。
他渴望雪能越下越大,至少遮住言而無信如小醜般的自己。縱使對她的承諾尚未出口,但如今的自己已然決定欺騙自我的真心。可是當她說出這句話之時,慌張的感覺又如同生長在腳底的冰寒,不經意間侵襲了他的全身。是他忘記了,她了解他更甚自己。
這麼多年來,他都猶如一座矗立在她前進道路上的堅冰。從最初的毫不在意,無視她,拒絕她,他這塊自視為搖搖欲墜的冰錐終於逐漸被她這團不曾熄滅的火焰所融化。
可是,他早已習慣將心藏匿。自私地不想受到傷害,也本能地不想傷害她。
在他被徹底融化的那刻起,用十八年建立好的所有秩序都如潰穴之堤,心成為了盲河。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愛意,但隱隱之中,他也是恨她的。畢竟,他終究是狂妄、自大的,是她打破了自己原本堅定的全部。
包括對那個陰暗的,如同地獄般的家,他竟也開始心存妄念。
他的家,一無所有。沒有地位,沒有金錢,沒有可以令他自恃驕傲的一切。
十年前,當警笛在他的睡夢中由遠及近地出現,將他腦中僅存的幾分冷靜連根拔起,任由恐懼與無助毀滅著那個難得的雪夜,和他剛剛開始的人生。那個時候他的家,滿是罪惡。
見到他的人都嘲諷他是殺人犯的兒子,明著笑罵,暗著挑釁。直到連他自己,都誤以為自己全身流淌的血液是渾濁的,肮臟的。他渴望見到大雪,好似能洗刷他莫名背負的罪孽。
母親終於還是拖拽著不堪的病軀,將他帶離了那個幾乎不下雪的地方。這裡的夜晚被雪覆蓋得仿佛沒有儘頭,他卻再也無法輕易入眠,仿佛隻要閉上眼,那個夜晚就會再度降臨。
隱忍的恨在他的心頭點燃了烈火,與他故作的、如堅冰般不可摧毀的毫不在意僵持不下。
好在一切總算在慢慢回到正軌,直到父親沒有任何預告,出現在他麵前的那一天。尚未到家便觸及到的酒氣,裹挾著痛苦的回憶,不費吹灰之力將他擊垮在地。他的出現,是童年水塘重重投下的一顆頑石,泛起漪瀾的同時,還會攪起塘下沉寂多年的泥沙。
他何嘗不知道真相——確切來說,當初失手傷了人的,是被酒精控製了的父親,而致命傷的作俑者另有其人,這也是他為什麼這麼快便得以釋放的原因。可他嗜酒如命,推開門推出可見的空酒瓶觸目驚心地提醒著他,他與這段過往的糾葛,會如同酒於父親之間的關係,生如薄影,死隨塵埋。
而當他失魂落魄,試圖用屏住呼吸來隔絕自己與這裡的一切關係,退出這道房門之後,他終究還是崩潰了。他弓著背,滾燙的熱淚順著鼻息的起伏砸在雙腳前的雪地裡。
巷口外的這條路,在遠處順著地勢的起伏仿佛直衝天際,那座雪山在映襯之下似是到了無法觸及的高度。這是一個居住人口極少的小鎮,遠離塵囂,物資匱乏,但至少安靜祥和。所以當他的耳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時,他便習慣性地警覺了起來。
原以為會是山草中的動物,沒想到從杉樹後冒出一個圓潤的腦袋,鑲嵌著一對被冷得通紅的大眼睛。若不是知曉自己淚眼模糊,他幾乎快要誤以為是雪兔成了精。直到她僵硬地將身子挪了出來,兩個人都尷尬地低下了頭。
“我隻是……在這裡發呆,沒有聽見你哭。”
當年她清澈無邪的音色令回憶戛然而止,當初她尚且未說自己懦弱;如今他滴淚未落,卻得到了怯懦應有的懲罰。
大雪終於停了,她拖動著早已僵直的雙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裡。
沒有一片雪花再願意遮蔽他不願麵對的真實,她再也不會回來。
可原本說好的,是他陪她一起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