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在想,我的人生怎麼會過成這個樣子。
我小時候可是個天才。
“這小娃兒往後有本事呢”,算命先生如是對我母親說。親戚朋友照了麵,也都誇我有出息,聽的時間久了,我也覺得我是個有出息的人。
我四歲上幼兒園,上了半個學期,有一天,我正在滑滑滑梯,父親突然從門外跑進來,抱著我就往一年級的教室走。我還沒緩過神的時候,父親把我凳子上一放,說:從現在起,你就上一年級了,以後不許去玩滑滑梯。
我那時候,很喜歡看書。大人們說,讀書可以改變命運。我不懂命運是個什麼東西,但是書裡麵描寫的是我們那裡從來沒有的。我沒有很向往外麵的世界,我那時候隻覺得世界就是我們市裡管轄的這麼大。我沒有去過市裡,那時候聽長輩說,隻要認真讀書,我以後就可以搬到市裡麵去住。
我吃飯的時候讀,上廁所的時候讀,甚至枕頭邊上也放著書。那時候條件不好,我讀來讀去總是那幾本。父親見了很高興,聽到有人再誇我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已經沒有了謙遜的表情。當然,這個詞是我很久以後才學會的。
我父親也會經常打我,後來我才明白,那是他對我的期望很高很高。父親有五個兄弟姐妹,小時候家裡特彆困難。父親念書很用功,曾經為了兩分錢的夥食費,一晚上沒睡覺,從學校到家裡來回走了一個通宵,結果在褲子口袋的角落裡把這兩分錢摸了出來。父親給我講這些的時候,眼睛裡依然帶著委屈。
後來父親高考發揮失常,沒有端上鐵飯碗。可能因為這個原因,父親自小對我要求很嚴。但我終究是個小孩子,常常因為頑皮被揍。幸好那時候腦袋瓜還比較好使,老天爺給的飯還沒有吃完。一直到我隨父母到現在打工的這個地方上初中的時候,我的成績依然是班裡中等偏上的。父親曾經很胸有成竹地認為,我會實現他的大學夢。
但一切都在我轉學的時候發生了改變。因為當時政策的原因,外地學生不能在本地中考,所以我不得已轉回了老家。老家的教學資源很差,剛轉回去的時候,發現教英語的老師發音很怪,偷偷問了一下,才知道,英語老師以前是教語文的。老家初中的課程與外地的相反,外地初三的課程,老家初二便學過了。相反,老家初二學的課程,我在外地上學的時候還沒有學。所以,整個初三學期,我都在補習初二的內容。但九大九門功課啊,拋開政治開卷考試不說,我的理科本來基礎就不好,這一下,我徹底傻眼了。我沒有告訴父母實情,便是告訴了他們又能怎樣?不考慮經濟因素,父母又在外麵打工,光是老家的資源也不可能同時找到短時間內教會我所有知識的補課老師。可是那麼大一個坑,我一個人怎麼可能填得起來?雖然初三第一次考試,我得了全校第三名,但隻有我知道,這都是暫時的。很快,隨著初三上學期的結束,我的成績已經跌到了不好意思開口的地步。父母的批評,讓我越來越叛逆。偏偏那時候,我青春期,荷爾蒙爆發,還和同班女生談起了戀愛,結果中考成績,可想而知。
我後來考上了鎮上的高中,沒有落榜的原因還是鎮上招生的時候,給我加了20分。整個高中,我的成績是每況愈下。後來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我一看,就知道哪裡是我考上了,那是隻要給錢就能去的。出於我那可笑的自尊心,我隱瞞了不明就裡的父母。
其實我在同父親去學校的火車上,我一直心有愧疚。我是家裡的獨子,是承載父親夢想的獨子。但是,這一切被我親手毀了。我那時候發誓,就算這是一個給錢就能去的大學,我也要習得一技之長。
我原以為父親什麼都不知道,但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父親突然說:兒子,其實我知道。你考的這個學校並不咋的……我原本是不想送你來的,但是,你的姐姐(堂姐)考上了大學,你二爹都送她去讀了。我要是不送你過來,怕彆人笑話我……也免得你以後埋怨我,說我舍不得錢……
那天晚上,我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想了一夜。
第二天到學校一看,校園裡坑坑窪窪的,像是在修路,到處都堆滿了煤渣一樣的東西。父親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跟。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天意告訴我,我的人生注定就像這坑坑窪窪的路麵,已經爛透了。路爛了有人修補,我這爛透了的人生,又要怎麼修補?
我對父親說:我要去複讀。我說得很小聲,不敢看父親的臉。
父親已經把錢掏出來了,聽了我的話,看了我兩眼,沒有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真心話。因為我已經沒有勇氣來修補自己這糟糕的人生。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什麼是命運。它就是寫好的劇本,作為演員的我隻需要按部就班,哪怕是個坑,我也得毫不猶豫地往裡跳。
這糟糕的念頭一直纏繞著我,讓我在複讀的時候,經常忍不住胡思亂想。
那時候我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經營著自家的小茶館,平時看著喝茶的人很多,但一杯一兩塊錢的茶,刨去成本,不往裡貼便是好的了。唯一的盈利便是那幾張麻將桌。母親為了生意,經常自己上場。可惜她牌運時常不濟,經常是賠了笑臉還賠錢。
每次輸了錢,我都不敢和母親說話,但還是常常觸著母親的黴頭。其實我是很能理解的,早在上高中的時候,我好多回見母親輸了錢,我都不敢開口向她要生活費。隻能在屋子裡忙東忙西,假裝自己有收拾不完的東西。終於在我走出門的時候,母親才追上來說:生活費都不拿,在學校吃什麼?
隨著生意越來越淡,母親的脾氣也越來越壞。終於有一次,母親大罵著叫我“滾出這個家門,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就當沒有生你這個兒子”。我已經忘了具體因為什麼了,隻記得那天格外的晴朗,一大早,太陽就忍不住探出頭來。我的心卻是亂糟糟的。我坐在去往成都的大巴車上,看到追上來的母親拎著一袋水果,在車外麵無力地喊著,我沒有理她,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刀子絞一般的痛,也像冰山上的石頭一樣冷。
……
母親這時候收拾著桌上的碗筷,我起身要幫忙。父親攔道:先去洗把臉,今天很晚了,就住在我們這。
我帶著酒意,搖搖頭,說:家裡衣服還沒收,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
母親聽到我的話,在廚房裡說:怕啥?給你房東打個電話,讓他幫忙收一下就是了。我看他天天沒的事,都在那裡喝茶。
我說:麻煩人家不好。
父親見我執意要走,便催促道:那就早點回去。
我騎上電動車,母親又提著一個塑料袋走過來,說:你爸每次都買這麼多菜,吃不完壞了,你拿過去吃。省得再去買。
我推脫不了,隻好由著她。母親又說:晚上騎車慢點……語薇的事,你自己看著辦。你這麼大的人了,多餘的話,不要彆人教……
我怕她再囉嗦,說了兩句話,便騎車走了。隻留下父親的一句:路上慢點……
可能酒喝得有點多了,總覺得回去的路好長,我騎著騎著,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到成都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