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是一個慈祥的父親,更不是一個明治的君主。
自義渠艾有記憶起,他便這樣認為。
他沉溺於花天酒地,或是征兵征戰。而這無疑加重了百姓的負擔。
民不聊生他看不見,餓殍遍野他看不見。他隻看得見日漸充盈的國庫和逐漸拓寬的國界。
可母親不這樣認為。她說父親從前並非如此。
她說父親從前也是一個炙熱的少年。會先天下之憂而憂,會不顧自己的利益反對傷民的國策,也會羞澀地遞給母親他在清晨剛摘的茶花。
不知道母親知不知道人是會變的這個道理,但看在她身體不好的份上,他知道自己不該拆穿她——每每談到這裡義渠艾便會主動轉移話題。
不出意外的話,這王位無論如何都會落到自己頭上。所以十歲的義渠艾以君主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力求不會成為父親這般的國王。
在如此日複一日的生活中,他發現有如此抱負的不止自己一個。
自己的叔叔義渠洋同樣不滿於父親治理國家的方式,同樣的,迫於某種壓力,處於敢怒不敢言的境地。
義渠洋與父親乃同母所出。若非如此,他也活不到今天。
義渠艾暗自腹誹。
事情的轉折出現在義渠江決定出征,攻打一個土地富庶的小國。
年輕男子早在前幾年的戰爭中消耗殆儘,於是一部分明顯不合規矩的婦孺被迫拉上戰場。
義渠艾與義渠洋聽說了這則消息,決定動手。
史書有載:先帝江出征途中,崩於山塌,千秋萬歲。
父親走的那天,母親也離開了,隻留下自己和五歲的妹妹。
送父親和母親的身體離開的那天,義渠艾一滴淚也沒有流。
也就是在那天,義渠洋對他說:“我不會成為你父親那樣的國王。”
彼時義渠艾年僅十三,讓親叔叔暫替王位,明麵上也不是說不過去。
義渠艾凝視著義渠蘭的柔軟的金發,抬頭的那一瞬間,斂去了眼中的所有情緒,隻回道:“好。”
於是,年少的義渠艾甘願放下自己的淩雲壯誌,繼續做他那個才情絕豔,閒雲野鶴般的小王子。
此後三年,波斯國的情況逐漸好轉。新任國王並不執著於四處征伐,而是休養生息,適當減輕賦稅。此等情形,百姓安居樂業,大臣樂見其成。
那天,義渠艾正聽著一出戲。據說這戲班子是從大燕而來的,眾人圖個新鮮,茶館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座無虛席。
戲裡的主角發誓長大後要做一名體恤百姓的好官,日日頭懸梁錐刺股,成功考取功名。可後來他卻辜負了自己的期望,沒能走上正途。
義渠艾悶頭灌下一杯酒。
是這樣麼?善良必須與權力匹配嗎?
能夠切實體會到他人痛苦的善意從而何來呢?若是一個人從未疼過痛過,那他會了解彆人為什麼怕疼怕痛嗎?若是一個人從未上過戰場,那他會知道令退役士兵驚醒的夢中的血肉紛飛嗎?一個未曾無限接近過死亡的人,真的會知道生命的存在有多奇妙嗎?
義渠艾自小便立誌,未來要做一個憂國愛民的明君,他自以為擁有比天高的善意。
可他慢慢發現,這種善意是理性代入對方的處境,卻不能做到真正的設身處地。
那他呢……
或是喝得有些多了,義渠艾兩眼一閉,醉了過去。
義渠艾是在妹妹的呼聲中醒來的。
“叔叔,哥哥醒了!”
“我怎麼了?”義渠艾覺得渾身不舒服。
“病了,拖得有些久,便暈倒了。”義渠洋說,“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