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是那樣,”石達開擺了擺手,並沒有計較他的態度和言辭,而是非常懇切的伸出兩個指頭說道:“我笑他有兩點,一,不知上帝教,而妄談其理;二、不知英夷,而妄論其俗。我在金陵,曾經見過英國人,儘管隻有一麵之緣,也知道他們不是那樣的。而且,先生讀書人,應該也知道中國古籍中就有‘上帝’這一稱呼,我們□□拜上帝,是複古風,絕對不是隨英夷的什麼‘教’。”
稅朝南聽得新鮮,卻見石達開嘿嘿一笑,“李元度想招降本主將,可是連最基本的功夫也做不好?他也算與□□為敵人物中的佼佼者,卻也不過如此。可見清妖無人,難以平定天下,也難以治理天下。”
“李元度,李元度,也算是當今的文章大家?”石達開沉吟著自問,不覺陷入了悠遠的回憶:文章大家之言卻也不足觀,天下還有什麼文章可讀?不,是有那麼一個人的,他的文辭雖遠不如李元度之流華美,卻曾經讓自己徹夜長讀。他的思想,如同閃電,照亮了少年石達開頭頂漆黑的蒼穹。
稅朝南探究的眼神令他悵然一笑,做手勢讓對方繼續往下讀。
“爾等竊發之由,或因前次英夷背叛時,中國有給還洋銀之事,遂疑官軍不振,相率作逆。豈知英夷誌在貿易,原無窺竊之意,故朝廷以大度容之。”
稅朝南一邊接著往下讀,一邊又忍不住向石達開望去,隻見他的臉上怒意橫生,那果然是浴血而出的大將殺氣,稅朝南自視極高,心中本也看不起這幫叫花子一樣的軍隊,此時卻不由得暗暗打了個寒戰。
……
“自克金陵即誌得意滿,淫縱驕奢,兼以猜嫌忌刻,楊逆謀殺洪逆,反為韋逆誅其全家,足下為楊逆複仇而絕韋逆,洪逆更深恨之,幾至禍起蕭牆,自相魚肉,此種奇變,足下自思當亦寒心。”
稅朝南讀到此處,心中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他下意識的再次向石達開望去。正好此時石達開也睜開了眼睛,二人目光一碰,稅朝南見石達開臉上並無異樣的表情,隻是左臉的肌肉輕輕一跳。他趕緊把頭低下,隻覺得自己的心臟在猛烈撞擊著胸腔。
“此人的親眷真的是全在那時死的嗎?”他暗暗的想,耳邊傳來石達開溫和的聲音,“先生請繼續念吧!”
……
“前代人主多耽安樂,明時至廿餘歲不見大臣,我朝列聖相承,無日不視朝,文官知縣以上,武官守備以上,一一過目,輦轂之下,纖悉必聞,萬裡而遙,威嚴咫尺,所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也……”
聽到此處,石達開“嗤”的一笑,忍不住再次評點道:“蠢漢乾活,越勤快越作怪!”
……
“今皇上聖聯淵穆,芟夷大難。雖用兵八載,而田不增賦,戶不抽丁,恩澤之入人至深且久。以故賊踞城池,城地外即非賊有。賊去立刻反正,被擄之處糧即完納。賊雖狂肆以威之,不能也。”稅朝南讀到此處,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感覺自己的胸口似乎被噎住了什麼東西。“‘田不增賦,戶不抽丁?’放他娘的屁呢?”稅朝南不自覺地用上了石達開的口吻,“那我好好的四川涪陵人逃到湘西乾什麼?”
自太平天國金田舉義,四川雖未被戰火殃及,卻因為地處長江上遊,成為了鎮壓起義的“協濟省”。開始,官府還預征田賦,說是在以後的年頭中免除。到後來索性把預征的田賦變成津貼攤到了每年的應繳的田賦中,而且足足加了一倍。
稅朝南想起以上種種,不由得在心裡重重的冷笑了一聲。
……
“仆是以不惜苦口,抉摘根由。願足下急急回頭,如果以鄙言為是,祈即速覆一信。……仆當會同官欽差暨督撫立即奏聞,加足下二三品之官,足下得力將士,亦從升賞,倘有假意,雷殛天誅。……且足下獨不聞江南提督張副帥,即當日之張嘉祥乎?彼自廣西投誠,今已官至一品,名滿天下矣。”
“放屁放屁,真是臭不可聞!張嘉祥,哼,改了個名字叫張國梁,就是清妖的一條狗,也配和本主將相提並論?普成――”石達開中氣十足的喊了一聲。
“哎,我的殿下。”
“替本主將著靴,本主將巡營去也!”
“殿下,你的腿?”
“不妨!”石達開伸了個懶腰,“果然和曾妖頭的<討天軍檄>(當然石達開提到的檄文是晚清曆史上有名的<討粵匪檄>),是從一個壺裡尿出來的,卻比曾妖頭的更臭屁熏天!”
韋普成從稅朝南手中接過(不如說是奪過更恰當)那份《招石逆降書四千言》,折了四折,塞在靴子裡,然後給石達開著靴。
稅朝南在一旁看著,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良久,他冷哼一聲問道:“既然李大人此信如此荒誕不經,閣下為何讓在下誦讀?”
石達開一笑,“本主將受了點小傷都是這麼乾的!上藥吧,實在是不值當,就找人讀讀這些書信,這叫做以毒攻毒,勝過靈丹妙藥!哈哈――”
稅朝南又氣又樂,“不知道閣下另一隻靴子裡是否還另有乾坤?”
“這個?”石達開已經穿好了靴子,他轉了轉右腳,得意的說道:“不瞞先生你說,這隻腳下踩得是曾老妖頭的<討天軍檄>。它比李妖頭寫的勁頭大,哈哈,不見血我是不會拿出來的!”
正在這時,帳簾一挑,一名將領大步走了進來,正是翼王駕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師――曹偉人,軍中又稱臥虎先生的。據說是繼“臥龍先生”諸葛亮之後,第一運籌帷幄的能人。
曹偉人是在已未九年(1859年),石達開攻湖南寶慶不利,回師廣西的時候入夥的。當時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支約千人的隊伍。不久,石達開大軍困在廣西一隅,手下的人馬紛紛離他而去。曹偉人帶來的兵卒也跟著彭大順、朱衣點一支到江南富貴之地匡扶□□去了,但奇怪的是,他們的光杆司令曹偉人卻留了下來,還被翼王提拔,在宰輔張遂謀死後作了軍師。
“殿下,三件事。兩件喜事,還有一件是壞……”曹偉人的話語還未落,帳外便響起了炒豆般稀疏卻清脆的炮子聲。
曹偉人哈哈一笑,“殿下,看來壞消息已不用卑職稟報了。”
“來的是誰?”
“都司楊洪明!”
“丟,一隻小妖,不過周達武、周洪印、趙福元、江忠義、席寶田一幫馬上就會咬過來,麻煩。”
曹偉人淡淡一笑,“這幾天卑職一直用殿下在廣西舉事時候的老法子訓練士兵。他們抵擋一個小小的都司還是應該沒有問題的。而且,營寨卑職都查看過了,紮的很牢固,妖們想進來不是容易的事。”他看了一眼稅朝南,謹慎的沒有說出渡沅江的木筏和船員都已經準備好了。
“好,本主將便和他們玩玩,咦,”石達開斜睨著眼睛一笑,“賴裕新呢?”
石達開目光如電,曹偉人額頭迅速滲出了一層淺淺的汗水。他退後一步躬身答道:“賴大人正在前敵,他看見清妖總是奮力向前。”
“這個賴剝皮,”石達開笑罵,“那兩個好消息是什麼,快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