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妃,你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
“母後,我不想去送墮胎藥……”
“父皇,我不想待在宮裡了……”
“祖父,你彆丟下我一個人……”
裴姒又陷入了夢魘,過去的記憶如浪潮一般洶湧而來。六歲的孩子在宮中艱難生存的黑暗童年,十二歲的少女在戰場廝殺的少年歲月,她所有失去、告彆的人,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夢中和身邊……
“王毓之……”
裴姒突然伸出手,死死地拽住容褚的胳膊。容褚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一頓。
“對不起……”
“我沒能……救下你……”
因著她手上的動作,她肩上的衣領鬆開,雪白的胸口處露出幾道猙獰的傷痕,雖已結痂,但仍不忍直視。傷痕,是戰士的勳章,卻不該是公主的……
容褚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終他歎了口氣,出門去到院中,打了一桶井水進屋,然後從自己懷裡拿出白天裴姒給她的手帕,在水裡洗了洗,敷在她的額頭上,一連折騰到半宿,才退了燒。
第二天清晨,裴姒醒來,看到自己身邊的手帕,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心道不好。如今身子實在太差,不過白日出了點汗,晚上便發燒不止,昨夜若不是容褚照顧,還不知道會是何下場,此事絕不能讓甘露知道,不然他定是要念叨半天。
而自己的身份,恐怕也是瞞不住了。
裴姒收了手帕,走出房門,詢問之下,才得知容褚天一亮便回去了。
裴姒和甘露決定還是搭牛車回去,離開的時候,裴姒看到村長夫人拉著弟弟,一直站在屋門口送她們,久久不曾離開。她不由想起昨日點點滴滴,陷入深思……
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當一切都過於完美和巧合時,便需要跳出來想想,這一切是否全是假象?或者一場精心的布局。這是裴姒步入朝堂後與世族斡旋多年的經驗。
這位容先生,看似無心實則處心積慮將她領到此處,讓她看到這裡百姓生存的艱難,從而生出同情之心。其目的是什麼,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隻是其手段之高明,細思極恐。若他日針鋒相對,他必是她最大的對手……
裴姒一臉怏怏不樂地回到天闕寺,才得知容褚口中的“回去”,不是回寺廟,而是回了山中竹屋。
當年王毓之也有過一段隱居竹林的閒暇時光,還被稱為“竹林士子”。自他去世後,倒有不少文人效仿他在竹林建屋居住,遠離功名之心,深處大自然中。隻是裴姒沒想到,容褚這樣的寒門子弟,竟然也有效仿世賢之心?
嗯,大抵是窮吧。
山中花季往往比山腳晚一些。裴姒拾級而上,一路山花四溢,沁香入脾,頓時心情舒暢不少。兩人很快到了一處竹屋前,見柵欄門開著,兩人便走入院中,甘露不情願地喊了一聲,“容先生在嗎……”
話音還未落,那邊屋中突傳來一陣爆裂聲,然後有一人從屋中衝了出來,生生將甘露撞倒在地。管奚拿著個鍋鏟,圍著圍裙,滿臉漆黑地從地上爬起來,待看清麵前的主仆二人,不由麵色一冷。
甘露從地上爬起來問道,“這裡可是容褚,容先生的住處?”
管奚冷冷回答,“是又如何?我家先生午後不迎客,你們回去吧。”說完,他便將二人推出至柵欄門外,“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這都什麼人麼?”甘露忍不住抱怨道。
“有才之人皆有幾分傲氣。”裴姒笑笑,倒也沒放在心上,便與甘露說說笑笑下山。
第二天,裴姒比昨日提前一個時辰,等候在柵欄門外。管奚出來,將裴姒上下打量了一番,隻丟下一句“姑娘若誠心相邀,便應以誠待人”離去。
第三天,裴姒身著一身女裝,裹著厚厚的披風,於晨曦時分便等在門口。管奚一開門便看到了她,但還是攔著不讓她進。裴姒已然失了耐心,上前推開管奚,一腳踢開柵欄門,一副要直接闖進去的架勢。
容褚聞聲而出,隻道一聲“胡鬨”。他知道管奚在故意整裴姒。
裴姒見到容褚,也不計前嫌,落落大方地朝他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旁邊的甘露清了清嗓子,喊道:
“這是當朝攝政長公主。”
容褚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這竟是他第一次見裴姒穿女裝,瞧著麵前纖瘦盈盈、弱不禁風的女子,他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年前兩人在西川的初見……
彼時的她高高地騎在一匹俊俏的棗紅馬上,一身紅騎銀甲英姿勃發,在一片黃土沙漠中揚塵而來。西川的落日晚霞自她背後綻開,於一片浩渺無煙之地,帶出一道璀璨至極的銀地之光。隻見她勒繩下馬,摘下頭盔,向他行了一個利落的軍禮,旁邊的副將也是如此介紹道:
“這是我們西川軍裴帥!”
是啊,那位人人敬仰的西川軍裴帥,十二歲上陣殺敵、十五歲便已赫赫戰功的天之驕子,在三軍之中一槍直取敵軍首級的天才將帥,其實是個女子,更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長公主!
容褚不知為何有些難受,他總覺得麵前之人不應當如此,這個震驚朝野,令三公懼怕的女子,應該是張牙舞爪、肆意狂妄的,她應該神采奕奕地穩坐在攝政之位上,猶如當年在戰場上一人帶領十幾萬西川軍殺出重圍、浴血而出的孤勇與桀驁。
一身坦坦蕩蕩的傲骨與匪氣,鋒芒畢露,卻閃耀如西川新月,熱烈如灼,奪人眼球。
那是何等的威風與榮耀!
而不是如今這般柔弱無力的模樣,整個人暮氣沉沉,仿似將一切看儘,將自我抽離出來,與周遭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徒留一身空空的皮囊,透著超出這個年紀的冷靜與疏離,以及與群狼博弈後的孤獨感,再無往日西風下的坦蕩颯爽之氣。
容褚想過很多次兩人再見麵的場景,或暗潮湧動,或爭鋒相對,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她孱弱地不堪一擊,讓自己多年的謀劃,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錯覺。
雄鷹折翅,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她終究走向高位,投身權力之爭,變成了如今萬人敬仰、諱莫如深的攝政公主……
三年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
“先生,三顧竹林之禮,可還滿意?”
裴姒有些氣呼呼地挫著手,她素日便不愛打扮,在西川殺敵的日子更是在刀尖舔血,與閻王爺搶人。即便回京攝政,她更多時候也一身青衣男裝,隻為行動方便。
“管奚無禮,望殿下恕罪。”
容褚向裴姒行了個禮,隨後便將她引入內室。裴姒聞著室內氤氳的茶香,眉梢一挑。容褚將煮好的茶倒了一杯,移到裴姒麵前,又不知何時變出一個手爐,塞到她的手裡,“山中秋寒露重,不比山下。鄙室簡陋,殿下拿著暖暖身子。”
熱茶、手爐……裴姒瞧著麵前精心布置好的一切,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她自以為擅揣摩人心,能洞察一切,即便是老狐狸楊丞相,她也能應付自如,但如今卻真真遇到了一個高手。
沉默片刻後,裴姒開口道,“你怕我身份高貴,得來之物太過輕易,便設此局將我引來,也能理解。”她替他找了個台階,他便認下不語。
容褚笑笑,算是默認。
裴姒繼續道,“隻是……你從何時發現我的身份?”
“京中世胄,多眼高於頂,能如此紆尊降貴,體察民情,又對一介寒門行三請四顧之禮,且偏愛男裝之人,唯有……攝政長公主裴姒。”
裴姒本欲繼續追問,但此話一處,倒是說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如此,她便直接開門見山道,“明日我便回京,先生可願隨我一起?”
容褚倒茶的手一抖,幾滴茶水落在了桌麵上。裴姒洋洋一笑,她就喜歡看他意料之外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