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那對你而言,我又是什麼……(2 / 2)

治療師很有耐心,在得不到回應的情況下依然繼續播放著音樂、微笑著試圖和她交談。半個小時很快過去,治療結束了,門打開,護工推著輪椅出來,見到我並不意外,衝我點點頭:“談小姐。”

“我來吧。”我從護工手中接過輪椅,沿著平緩的塑膠地板推向病房。一邊問:“她最近怎麼樣?”

護工說:“還是老樣子。”頓了頓,看了我一眼,體貼地補充,“不過今天早上聽護士說了你要來,她挺高興的,吃飯吃藥都很配合,”說著,一邊拉過女人垂在膝蓋上的一隻枯瘦的手,舉起朝我揮了揮,一邊哄孩子似地道,“咱們表現可好了——是不是呀?”

女人的臉上仍未有一絲波瀾。

我沒有戳穿這善意的謊話,輕輕握了一下那隻手:“這麼乖呀。”

回到病房後,小餐車把午飯送了過來,護工嫻熟地給女人鋪墊布、戴圍嘴,連哄帶騙地喂她吃飯。我幫不上什麼忙,在旁邊乾坐了一會兒,目光落在病床一側的床頭卡上。

床號:19

姓名:竺蘭

性彆:女

年齡:54

……

卡片磨損得已經很厲害了。其中的年齡欄,看得出最開始是50,然後加粗描成了51,再反複添添改改變成52、53,最後實在改不了了,索性一斜杠劃掉,在邊上寫了個54。

我起身出去,找護士要了一張新床頭卡,借了支筆,把信息工工整整謄寫了一遍,替換了病房裡的舊卡。

醫養基地的午休到一點半結束,下午通常不安排治療項目,病人視情況進行自由活動,病區內,有一些放映廳、棋牌室和手工教室可供使用。如果提前申請,還可以由家屬陪同外出。

不過以竺蘭的狀況,這一類複雜的活動都與她無關。在護工的建議下,我們推她去了樓下的小花園。

今天的天氣其實並不好,從早上起就陰沉沉的,風很涼。小花園裡並沒有什麼人。小徑兩側栽種的幾株穗花杜荊的花期剛過,滿地都是碎碎的淡紫色花瓣。我坐在竺蘭對麵,給她讀病房裡帶來的烏邇都語詩集,讀拉姆的《羅摩下凡》,讀伯勒瑪南德的《濕婆的愛戀》。

平心而論,竺蘭是一個好聽眾,隻要你不去期待她的回應。

我放下書,注視她的麵容。良久,用烏邇都語說出了一個詞。

完全的不期待,我還是做不到。

在聽到那個詞後,竺蘭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心中跳了跳,想她或許是聽懂了。但她很快又低下了頭。

倒是護工,半是為了化解尷尬,半是驚異地開了口:“哎……談小姐,你左眼剛剛好像變藍了一下,是我看錯了嗎?”

護工照顧竺蘭很多年了,知道我左眼是義眼的事。不過也隻見過它平常呈現紅色的樣子。

“沒看錯,”我隨口道,“它最近升級了,偶爾會發藍光——好像要下雨了,回去吧。”

傍晚的雨來得很急,在我們剛進到病區就落了下來。回病房後,竺蘭有點困了——她吃的藥讓她幾乎一天到晚都很困。勉強吃了一點晚飯,護士過來發藥,順便給她測血壓。

我走出病房,來到走廊儘頭的一扇窗前。外麵天色已經全黑了,急風吹雨,一陣陣敲打著玻璃。

在我看向玻璃的一瞬,眼底的藍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但很快禮貌地熄滅了下去。

“沒關係,看吧。”我說,“今天帶你來,本就是要讓你看的。”

距離上次爭吵過去了快一個星期,這期間,我和1027暫時退回了普通用戶和普通AI的關係。這還是那之後我第一次主動對它開口說話。

我提交了攜帶外出申請,不知道是大範圍試運行後它的密級有所下降,還是它自己跟研究所那邊打過招呼,這次的審批進行得異常順利且迅速。隔天,技術小哥就過來幫我弄好了授權,甚至沒有問一句我帶它要去乾什麼。

它自己也沒有問。

“談海峽女士生於225年,他們那一代人,是這個世紀裡少有的能被稱為‘幸運’的一代。搭上了230年公共虛擬教育普及的頭班車,成長、念書、工作,一路順風順水,成為這個社會的中流砥柱。”

“相比之下,她有一個很不幸運的哥哥。僅僅是早生了幾年,正趕上本世紀初最後一個人口高峰,削尖了腦袋,才考上一所國內一流的醫科院校,搞了自己感興趣的微生物學研究,結果因為方向太過冷門,沒什麼經濟價值,項目一直做得半死不活。後來導師還因為反醫學倫理被抓了。”

“啊,順便說一句,他的名字叫談天方——天方夜譚的‘天方’。”

我頓了頓,望向窗外的雨幕:“你不用去查他。沒有任何信息的,跟他有關的一切人事、項目、社會關係都在係統裡被抹乾淨了。如果你之前查過我,應該發現我的父親一欄自始就是空白。我是作為孤兒被談海峽女士收養的,而從血緣上論,她實際是我的姑姑。”

“至於我的親生母親,你剛剛也見到了。”

用戶手冊上說,1027係統內載有上千種不同的語言。如果其中有烏邇都語的話,我想它應該聽懂了我在花園裡叫出的那個詞。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