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繼續,你繼續,你就是殺了我,這個東西——”他說著伸直腿,踢了不遠處九淵一腳。
這一下踢在九淵的小腿上,九淵沒什麼反應,隻是疑惑地低頭看了一眼,卻讓程雲帆斷斷續續地倒了一會兒氣,才喘息著道,“你殺了我,它也回不來了,你什麼都不會有了,芯子不會有,殼子也不會有……處理廠會把它能回收的部分,眼球、心臟等摘取走,然後浸到強酸裡,溶蝕皮膚和毛發,金屬骨架拿去熔燒……剩餘的部分,用微生物降解,最後變成一灘惡心的黏液……咳、咳咳——”
話音未落,談焰揪著他的前襟,把他從地上提起來。
砰砰砰——
“裡麵的人聽著,我們已經把這裡的情況彙報給組長了!”工作人員隔著門大喊,“你們要再不出來,組長就要親自過來了!”
“第一,”談焰看著程雲帆的眼睛,冷冷道,“他在事故發生的那個淩晨就死了,塵歸塵,土歸土,我已經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而你,也什麼都不會得到。”
“第二,他不是‘這個東西’,他有名字,他叫重九淵。”
九淵見她在叫自己,他望向她,在一切他理解不了的紛繁糾葛中,他入眼的隻有她冷漠但壓抑著悲傷的臉。
於是他說:“都過去了,我在。”
程雲帆大笑起來。
他的胸腔劇烈起伏,在癲狂的笑聲和夾雜的咳嗽聲中,他近乎怨毒地說:“從今以後,它再也不會有名字了。”
滴——
金屬大門終於被刷開。一群人擁入門來,為首的是一名中年女士,十幾個調查員和工作人員緊隨其後,最末尾還跟著一臉擔憂的重青。在看清房間裡的景象後,所有人都愣住了。好半晌,才有人求助地看向那位女士:“組長,您看這……”
這位女士正是剛上任的新調查組組長。
組長溫和地看著麵前失態中的兩人:“事故的情況,我基本已經了解了。這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釀成一場災禍的因素有很多,而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弄清它們,避免悲劇的再發生,而不是把怨氣發泄在彼此身上。”
談焰把視線從程雲帆臉上移開,望向她。
重青走上前——沒人敢在這個時刻離談焰太近,於是他獨自站到了人群之外。他低聲對談焰道:“你彆衝動,我剛剛和楊組長談過了,她很專業,也很客觀。我們都想用最妥當的方式處理這件事,沒有人能威脅你,也沒人會讓你難堪,你可以相信她。”
組長安靜地與談焰惡鬼般赤紅的瞳仁對視,重複了一遍:“我們一起去做些能挽回災禍的事情,好嗎?”
談焰深深吸了口氣。在那道好似談海峽一般慈慧如炬的眸光下,慢慢冷靜下來,鬆開了手。
程雲帆重新脫力跌坐回地上。
談焰向組長說:“對不起。”組長微點了一下頭回應。
接著,談焰跨過地上的程雲帆,走到九淵麵前。九淵仍端著那副溫柔注視著她,他的眼裡隻有她一個人:“……我會一直在。”
談焰落在他後頸的手頓了頓。程雲帆又低低地笑起來。
在這個片刻之間,小小的擠滿了人的房間裡的場景就如同一出荒誕的諧劇——不被承認的死者家屬,兀自發笑的利己主義者,以及神態各異的看客,各自貢獻著拙劣的表演。而溫柔堅定如一的,隻有這具沒有生命的軀殼。
談焰按下了關機。
九淵緩緩合上雙眼,回歸那一場恒久的長夢。
談焰在沉寂下去的軀殼前站了一會兒,房間裡沒有人說話。大概是楊組長叮囑過工作人員,因此這時無人催促,給談焰足夠的時間調整情緒。
不過他們沒等太久,談焰便已轉過身,左眼中的熾色已經熄滅,隻剩星星點點的餘燼。
她對組長道:“抱歉,我未經允許闖入了重要證物室,還打傷了其他調查對象,會耽誤調查嗎?”
“不會……呃,”楊組長看了一眼地上滿臉是血的程雲帆,噎了一下,改口,“影響不大。我們會議的意見,是打算讓你們分彆說出各自經曆的事實,完全由係統記錄,每間談話室會分配兩名審核校對人員,但隻負責提供協助以及確認係統記錄無誤,最大程度減少人為因素乾擾。我想這樣或許能有助於你們在一種比較放鬆的狀態下還原出事情真相,你覺得可以嗎?”
談焰點點頭。
楊組長看向九淵的仿生軀殼:“至於它……很遺憾,目前我們還沒達成統一可行的方案。鑒於直接銷毀它的難度和成本過高,我們能做的,隻有將它的主機群無限期停用封存。不過我相信,在將來,隨著技術的發展,總有一天我們能找到一個安全銷毀它的方法。”
組長說這話時,程雲帆臉上似乎有血流到下巴,他用手抹了一下。又整了整被扯變形的襯衫。
調查員中有幾人似乎才注意到他似的,視線若有所思地投向他。
從這短暫的幾句交談中,談焰大致認同了重青的觀點,這位新組長是個可靠的人。但她顯然也受著多方外力的製衡,省財政當然不會真的撥出一整年的支出來用於九淵的銷毀,但上級部委又必須看到對造成如此嚴重軍事外交事故的人工智能受到了相應處置,因此無限期封存,是楊組長能給出的唯一能讓各方都能接受的回答。
但她的權力,也僅限在這一場調查當中。而無限期封存,就是給了程雲帆留下無限度的操作空間,潘多拉的盒子還在,未來就還有著無限多種可能。
就連現在,談焰也看得出,這個調查組裡並不是所有人都讚同楊組長的意見。
“不用等將來,”沉默了片刻,談焰說,“可以直接銷毀的。”
眾人俱看向她。
楊組長露出些許意外的神情,但還是耐心解釋道:“你可能不知道,目前關於機器人保護有一部行業通則,規定了銷毀一台人工智能的核心,必須要有……”
“erase密碼,”談焰說,“我知道。”
這話一出口,程雲帆猝然抬起頭,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就連重青也麵露愕然,他不確定她說的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楊組長顯然也很驚訝,她征詢地看了重青一眼,但沒得到任何可以確認的信息,於是試探著又問了一次:“你是說,你知道它的erase密碼?”
“是的。”談焰說。在程雲帆幾乎要將人灼穿的目光中,她抬起左手,輕輕褪下了無名指上的戒指:
“——如果我沒猜錯,他的erase指令,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