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流程走得異常漫長。我隨著人們去了農村,那裡的房子往外走一段距離,就能看到玉米地。每一家房子都帶院子,有的院子裡會有土狗,很少有毛色好看的,但叫聲都很精神。其中有一家有一個特彆大的屋子,屋子裡麵有個小桌,桌子上麵有黑白照片。旁邊點著的蠟燭又粗又高,那燭火永遠不滅。我跪在旁邊,膝蓋下是兩層棉墊子,棉墊子下麵是蒲草團。我有的時候要在那裡待通宵,但有的時候不用。也不總是跪著的,還會有小馬紮可以坐,馬紮上也綁著海綿,坐起來比較鬆軟。
我隻有小時候回過幾次媽媽的老家,姥姥去世之後就基本沒有回去了。那裡的麵孔是陌生的,但附近的一個大煙囪我有印象,小時候我問過媽媽那是做什麼用的,媽媽說那是燒熱水的。我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燒水要用那麼大的煙囪,我以為每個人燒熱水用的都是小水壺。院子裡有的時候會有很多人,他們從外麵搬來許多大圓桌,桌腿是鐵質的,刷著綠漆。他們在桌上擺上一層塑料膜,又放上許多一次性塑料杯,他們圍坐在一起開始吃飯,喝酒。旁邊有個巨大的灶台,有人帶著白色的圍裙,在台上架起一口巨大的鐵鍋。他不用菜勺,菜勺的尺寸和那鐵鍋不匹配。他用一個鐵鏟子,去攪拌鍋裡的食物。鍋裡燉著豬肉丸子白菜粉條,菜成了之後能端出幾十碗。每個人都能分到一碗燉菜和一個饅頭。有的人坐在屋裡吃,有的人坐在屋外吃,更多的人隨便站在院裡的什麼地方就哧溜哧溜地吃完了,站得累了還會蹲下來。
老家的夜晚比城市要涼,哪怕是夏天也要蓋好被子,屋子裡的也還是土地,所以上麵的浮土無論怎麼樣也掃不乾淨。我在夢中有時能聽見院子裡小汽車的聲音,睜開眼睛就能看到窗戶被汽車的燈所照亮,有人在交談,車門被關上時有沉悶的響聲。可這一切似乎都與我沒有關係。
這超出日常的事態終於有一天停止了,我回到了市裡的家,房間裡多了相片,香爐,蠟燭,和腐爛的食物。我扭頭不看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就不存在了。但是小桌子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播放器,它連著一個黑色充電器,晝夜不停地在播放著念經,他們的吐字我聽不清楚,但有著明顯的旋律線,時不時響起的木魚聲,像是一種不均勻的節拍器。我可以閉上眼睛,但關不上耳朵。我拿起播放器,摔在地上,它殼子碎了,沒聲音了,我覺得舒服多了。
有人走了進來,拿了個垃圾桶,蹲下來把播放器的屍體撿起來。我看到她的長頭發垂在膝蓋上,視力開始對焦在她的臉上。是姚夜久,原來她也在,她什麼時候開始在的?我不知道。
她嘴唇上下翻動,在對我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明白。我張張嘴唇想問她在說什麼,但我嗓子很乾,發不出聲音。那隻小鬆鼠還站在紅色的扳手旁邊,它昂首挺立,威風得很。
學校也不用去了,姑姑幫我辦了休學一年,但姚夜久為什麼也沒去學校我不知道。我常常以為她不在房間裡,但房間裡的光線變暗的時候,她就會過來幫我把燈打開。有的時候我能看到她坐在我對麵,她拿著書,好像在讀,我應該能聽見她讀書的聲音,但我聽不懂她讀的是什麼故事。書頁在她的手指頭撥動下緩緩翻過,翻三頁,她去倒了一杯水,又翻了兩頁,她抬頭看了看我,又翻了五頁,她站起身走出去,回來的時候手裡捧著白粥和涼菜。她說了什麼我還是聽不見,但我知道我該吃飯了,我拿起勺子開始喝粥。
我開始睡不著覺了,閉著眼,眼前是帶有灰色背景的彩色噪點,睜開眼,能看到天花板角落裡微微翹起的牆皮。牆皮一定在以難以覺察的速度緩慢從牆上剝離下來,我相信隻要觀察的夠仔細,就一定能夠把握它掉下來的過程,看著看著,姚夜久把豆漿油條拿了進來。吃完豆漿油條,我感受不到任何進食的喜悅。我想如果從這裡跳下去,我會不會衝向地麵摔成一坨汙血爛肉,可是家裡是四樓,衝擊力大概是不夠高的。但也不妨一試,我想,隻要跳了下去,我應該就輕鬆了,就可以永遠懶下去了。畢竟死亡之後不用看東西,不用吃東西,也不用呼吸,而呼吸實在是太累了。
我不知道失眠了多久,開始發燒了,燒得昏沉沉的。我感到腋下被伸入了一根涼涼的鐵絲,我暖熱了它,它又被抽走了。我喝了很多橘子味兒的液體,還有膠囊。我躺在床上,終於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額頭上有毛巾,已經乾了。太麻煩了,我看著窗外想,這樣煎熬對於我又有什麼益處呢?四樓不夠高我可以去樓頂,六樓總是萬無一失了吧?我想著想著翻身下床,決定先去六樓看看再說。
這時我看到房間的地板上擺著家裡所有的水桶和水盆。北方的小城太乾燥了,這是最簡單的加濕方法。我看到姚夜久蜷縮在床尾,她的頭發竟然有一些發油了,臉上沒帶妝,她看到我醒了,伸手要摸我的額頭。她的眼睛腫得厲害,少見的有憔悴的臉色。她大概哭了很多吧,她從小哭鼻子的時候就愛拚命揉眼睛,揉的這麼腫,太難看了。小鬆鼠敬了個禮,伸手把紅色扳手轉了一圈,然後帶著它毛茸茸的尾巴溜走了。
“夜久。” 我說。“帶我去醫院。”
姚夜久好像嚇了一跳,然後哇的一聲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