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仿佛鬥敗公雞般垂頭喪氣的周濤和神清氣爽,意誌昂揚的鐘憶深重新敲開了攝影一室的大門。
“演員這邊已經做好心理疏導,可以繼續開工啦,劉導——”
何清淵把水瓶放下,看著麵前笑容滿麵的年輕女人,對現在發生的一切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到底做了什麼才讓剛才甩手不乾的周濤這麼快就轉變了態度?
正在他滿腹疑惑時,周濤已經被身後鐘憶深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到導演麵前,姿勢踉蹌得差點直接來個五體投地——
“對不起導演,我錯了!我再也不耍脾氣了!!!”
劉導:……
還沒等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萎靡不振滿臉懊喪的周濤又三步並作兩步走向自己,又是深深的一鞠躬——
“對不起,清淵,我錯了——”
“我不該不尊重同為演員的你並且對你做出不尊重的行為——”
還沒等說完下半句話,何清淵就已經把彎成九十度的人扶了起來,退後三步拚命擺手——
“沒關係沒關係……”
“沒什麼關係,當然有關係——”
鐘憶深懶洋洋的聲音突然插進他們的對話裡來,順便抄起旁邊梳妝台上的一把小梳子打理起了自己後腦勺的亂發。
“是不是也得跟在場所有工作人員也道個歉呀?周濤,浪費了我們這麼長時間。”
“真的對不起大家,被我耽誤了這麼久……”
“害,沒事、年輕人氣性大。”
“情緒不到位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男孩子之間哪有不摩擦的,吵完一笑泯恩愁就好了嘛——”
周圍的工作人員也都很識時務地和起了稀泥,拍肩膀的拍肩膀遞水果的遞水果。這是當然,誰都希望沒那麼多幺蛾子擾亂進程,趕緊早早把工作順利結束下班摸魚才是正途。
劉導定了定神,拿起擴音喇叭大聲嚷道:“好了,各部門就位——攝影燈光舞美——五十三幕馬上開始——”
嘴上這麼喊著,但他心底的疑惑滋生得更加濃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周濤那小子顯然在借題發揮,故意讓何清淵下不來台,按理來說要糾纏上好一會兒才對,怎麼出去完回來之後態度突然轉變那麼快?
難不成鐘憶深真的給他喂了什麼靈丹妙藥?
他瞥了一眼不知何時已經窩在道具沙發裡呼呼大睡的少女,額頭上冒出兩滴小小的冷汗。
不愧是萬導親手提拔出來的人……有點東西,真是有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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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進入收尾時已接近深夜,本就偏僻的影視基地區此刻更是悄無人煙,安靜如斯。
何清淵背著包出來時,鐘憶深正靠在門口的路燈下抽煙。形狀各異的煙圈扭曲纏綿著消散,最終沉湮於天際。
聽到腳步聲後,她便撚熄了將滅未滅的煙頭,表情自然地彆過臉:“結束了?”
“嗯,結束了。”
“本來不想這麼事兒的,但有些東西確實需要讓你知道——”對方左手玩著銀質打火機,右手順便從兜裡掏出了個黑不溜秋的東西,乾脆利落地朝他擲去——
何清淵下意識接過來,攤手仔細一看——是個閃著金屬光澤的圓型小球——
他抬起頭,頓時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
“看來不用我解釋了——”
她撓了撓臉頰,歎出一口氣來:“腦子轉得快就是好。”
“那你告訴我這些……”少年頓了頓,用低了半度的音量小聲說道:“是什麼意思呢?”
難道是來替周濤求情的?這或許就是他後來態度轉變那麼大的原因?
不知怎的,他沒來由地對這個想法感到有些抗拒。
“我剛才說了,這事需要讓你知道。僅此而已。”
打火機被突然按下,清脆聲“噠”地在二人中間響起——藍金色火苗瞬間映亮了少女年輕的麵孔。
“以後多少留個心眼吧。”
隨後,她咬著香煙轉過身,表情慵懶地衝他挑了下眉:“晚安。”
“鐘導——”
何清淵忍不住喊道,同時向前走去——
“怎麼了?”
鐘憶深側過臉,在煙霧籠罩下,她鼻翼右側那顆閃著銀光的水鑽折射出奇異的光芒,明晃晃勾著他的視線。
“謝謝您。”他從書包外側口袋摸出一個扁扁的東西。埋著頭塞進對方外套口袋後便立刻跑走——
“鐘顧問,以後儘量多穿一些哦!”邊往相反方向跑邊朝自己側過上半身用力揮手的少年,雙眼和嘴唇笑出彎彎的弧度。
她莫名其妙地目送對方離開,同時順手在兜裡掏了一把,發現那竟然是個冒著熱氣的暖貼。
還挺可愛。
她笑笑,把衛衣兜帽翻上來,雙手插在口袋裡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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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淵一路小跑到一輛黑色商務車旁,經紀人小劉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立刻解鎖搖下車窗,待對方係好安全帶後拿出一罐冒著熱氣的牛奶遞給他,這才踩下油門——
“今天拍得怎麼樣?”小劉試探性地問道,這些天公司裡裡外外忙上忙下,到處都需要人手,所以自己現在最多隻能勉強擔任個司機的角色,基本沒機會陪同何清淵度過整個拍攝過程。
“挺好的。”何清淵咬著吸管,朝後視鏡裡那滿含擔憂望著自己的雙眼笑笑:“劉哥您該忙就忙,彆擔心我,我都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那也才多大點啊……”小劉歎了口氣,不由得想起邵總事前特地對自己的囑咐——
“阿清是個特單純善良的孩子,就是有時候太為彆人著想了點,老悶聲吃虧自己硬抗,你多注意點他的狀態,我怕他受了什麼委屈還憋著不說。”
這麼看來,這孩子確實有些過於樂觀了……
在紅綠燈路口等車時,小劉又不放心地瞥了眼後座,想到第一天開拍時那個對何清淵明顯不懷好意的周濤,遲疑地開口道——
“阿清啊,還是那句老話,出了什麼事彆自己硬著頭皮想法子,完全可以都說出來,我們會帶著你解決的。”
“謝謝您,劉哥。”
這話乍一聽有些粗糙,但卻完全能感受到蘊藏在字句中的擔憂與嗬護。
何清淵很感激他們,也很慶幸自己在這麼好的年紀裡遇到了如此善待自己的人。
想到這,他悄悄將手指移到口袋旁,隔著衣料捏了捏裡麵那個已經被自己體溫燒暖的小鋼球。
被人關心的感覺……確實是最幸福不過的事了。
“劇組都很照顧我,真的!!”他望向窗外,用手指點著車玻璃畫圈,嘴角微翹,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模樣。
“那就行。”劉哥也跟著笑起來,頭頂上的紅燈此時已然轉綠,於是轉頭踩下油門——
汽車一路暢行無阻,朝燈火通明處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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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倚在計程車的後座,安靜地閉著眼睛,胸口均勻地起伏,似乎已經睡熟了。
“到底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快說快說!”
“彆搶彆搶——脆皮是女兒喜歡吃的!你自己再重買一份去!”
“我的寶寶真漂亮,果然隨媽媽——”
“這話我不愛聽——女兒不應該像爹嗎?”
“去去去一邊兒去,美得你——”
兒時那些碎片般的回憶被夢境攪合成另一種連貫而黏稠的形勢,反複在腦海裡回放著,那些幾乎快被遺忘的音容笑貌又被反複溫習,變得生動熟悉。
女人支起上半身,把頭探出車頂天窗,長卷發迎著日落隨風飄舞,笑得肆意昂揚,美不勝收——
“快看,夕陽!橘紅色的!——”
下一秒,那張美麗年輕的麵孔霎時溶解成某種詭異的液體形狀——大量的血液從七竅噴湧而出,哀嚎著墜向地麵——
“你會記得我們嗎?”
“你會一直記得我們嗎——”
“不要——”
鐘憶深驟然睜開眼,手心已經快被深陷的指甲掐出了血洞——
夢境雖短暫,卻又讓她出了一身熱汗。
逐漸調整呼吸,又活動活動膝蓋和關節,隨後慢慢地抽了口涼氣。
已經這麼多年了。
玻璃窗上的臉頰如滿月般潔白而年輕,那雙杏仁形狀的眼睛與記憶裡另外一雙眼睛再度重合——
摸了摸口袋裡的煙盒,頓時感到喉頭格外乾澀。
人不能一直放縱自己深陷回憶。
難道還沒明白過來這個道理嗎。
隨後轉頭望向藍黑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