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可真難。

他身為這塊地方的祝神，本來存在的目的，就是替人實現願望，賜予人祝福。

可他一直覺得，自己與人類其實並無差彆，也會自然的生老病死，所以當然也想要像人類那樣過平淡生活。

小時候院裡一起玩的孩子們都去上學了，他哭著鬨著家裡的兩位神使，說自己也想去。

神使們勸說無果，各退半步，和他約法三章，要他立下誓言，不會做出有損神格的事，這才勉強同意了他的請求。

要求其一，便是不能強行喚醒他人記憶。

遊走世間的神明並不少，但卻鮮少有被人發現的，原因就是人們常說的“神隱”。

神明身上圍繞著的那層凡胎肉眼不可見的靈氣，為他們行走人間提供了保護。從小學到現在，周祝錦永遠是班上那個“回想起來好像有那麼一個人，但想不起名字和長相”的存在。

無論是上學時候玩得要好的朋友，還是紅著臉給他遞過情書的同學。隻要離開了那個環境，自己就會慢慢被他們淡忘。

上了中學，小學時候認識的人就開始記不得他了。到了大學，明明是本地高中一起考進來的同班同學，卻來問他：“同學你哪裡人，叫什麼名字。”

他也不是沒想過耍賴作弊，留下照片和信件，也交換了電話號碼，有一年假期，他甚至每天下午都跑到朋友家裡待著，但最後都以失敗告了終。

最長的似乎是多留存了一個多月。最後那天，前幾分鐘兩人還在涼茶鋪裡打著遊戲，可剛走出門，身旁的好友再看向他，就已經是看陌生人的目光了。

也是那時候起，周祝錦意識到，關於“離開”的定義，從來不是由他決定。

靈氣提供的才不是什麼“不在場證明”，不過是幫他這個本就不該存在的界外神仙，編造了短時的通行證。

時效一過，打回原形。

神使們總是一再和他強調，強行讓人記起會給人帶去傷害。禁止他那麼做。

他在抱著遊戲機站在涼茶鋪外邊躲雨的那個下午，徹底斷了要被人記得的幼稚念頭。

其二就是天黑之前要回家。

廳裡那塊臘黃色石頭有靈力，生成了結界把祠堂包裹在其中，避免邪祟闖入。細看之下，會發現那隻是被剖開的半邊石頭。

老管家告訴周祝錦，另一半石頭在他身體裡。白天周祝錦在外邊玩著扮演人類的遊戲，還能憑著半邊石頭靈力勉強護著周莊。

但到了夜晚，妖邪四起，如果周祝錦不在，那隨時都有可能有妖異闖進來。

周祝錦起先不在意，覺得小破祠堂也沒有什麼東西能被妖怪惦記。

初三畢業的時候，他偷偷跑去了班上同學組織的畢業晚會，晚上回到家裡，一推開大門，就看見滿地狼藉。

大廳裡書生正在把散落的物件一一拾起，現出原形的老管家聽見推門聲，渾身戾氣要朝他撲來。

……

原來不止周莊的結界，兩位神使也會因為他不在而靈力大減。

後來清點時，發現那天丟了一塊擺在案台上的米色玉石，還好隻是有妖邪趁亂偷走了小物件，若是奔著弑神毀廟來的……書生靈力微薄，離不開大廳。老管家要保護周莊又要顧著書生，且不說輸贏，要是喚起曾經嗜血妖性，她修行就全白費了。

其三……

周祝錦扭過頭，看了眼正在仔細研究麵包袋上文字的書生，又看向牆上掛著的空白畫卷，無奈歎氣。

也沒辦法抱怨自家隻有兩個不太靠譜的神使，畢竟他自己除了可以不吃不喝活著，和普通人類也沒什麼區彆。

有些神明能布雲司雨，有些能神行萬裡，還有摘片雲就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的萬千事的。

而自己這個所謂的“祝神”，無非有些好運氣能避避凶險，其他就與常人無異了。要是走在路上一道雷劈下來，他和凡人都活不了。

不對，因為自己是要保護人類的神，他還會比凡人走得早。

周祝錦內心煩惱。不能夜晚出門，上學時候還能想辦法應付過去，現在要工作了可怎麼辦？

難道真就躺在這小小祠堂裡受著街坊鄰居們的照顧，當個替人完成類似“希望我家狗狗回家”心願的打雜小廟神，直到老死麼。

再來幾次“把掉在屋頂上的紙飛機撿回來”這樣的願望，他還真不一定能活到老。

書生拎著麵包袋在他腦袋上晃，“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不說那個便利店店員的事了？”

周祝錦抬手奪過麵包：“沒什麼好說的。”

“你還是沒去問他名字麼？”

“不想知道了。”

見周祝錦側過身去背對著他，書生沒再說話，繼續翻弄著袋子裡的東西。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老管家進來把廳裡的蠟燭點亮。

周祝錦望著燭光搖曳的牆壁發愣。

被書生這麼一問，他又想起了那位店員。

其實一開始，他是被那人的眼睛吸引住的。那雙眼睛乾淨如清泉，不，不太確切，應該是大海才對。

來周莊祈願的人們，都有雙帶著故事的眼睛，或許含著淚，或許泛著愁，也有溢著天真爛漫的美好憧憬的。但他在那人眼中隻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孤獨置身在一片他其實從未到過的廣袤大洋。

那一眼之後，每當周祝錦心神不寧，都會想走進那間便利店，找到那雙眼睛，躲在那片海洋裡獲得片刻平靜。

他當然希望著那人能多記得他一會，但更害怕患得患失，如果注定要被遺忘，那麼一開始就不存在交集或許更好。

傷春悲秋的情緒剛醞釀到位，廳門外的石頭鈴鐺不合時宜地響了。

周祝錦坐起身，“有人闖進祠堂？”

他抓起桌案上供奉的折扇往外走。

老管家站在客廳門口，抬手一揮，覆在祠堂外邊的屏障顯現了出來。

屋子看上去仿佛裹上了一層薄紗，靠近大門的那塊，不知被什麼劃破開了。

破洞下的陰影處站著個人。

那人也看見了他們，朝著大廳走過來。

來人左手有一塊正發出幽藍色光的東西，光影隨著人在晃動。

周祝錦借著這微弱的光源勉強看清，來人穿著黑色緊身膠衣，勁瘦的四肢被衣服勾勒出優美的肌肉線條。

那人手裡拎著的武器顯得笨重，像周祝錦他過去在電影裡看見過的那些會發出光彈的槍。

他掂掂自己手上的折扇，再想想自己身後的一老一殘，什麼“降妖伏魔”的神訓都拋到一邊了。

“和談，必須和談……”

內心正在想著，來人已經走到了明亮些許的地方。還沒等他看清，對麵先開了口。

“周先生？”

“……啊？”

來的人竟然是那位便利店店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