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把雷東多浸泡至一到三杯的酒精,會得到再普通不過的、落入凡間的普通人,渴望愛的小孩,和敏感而浪漫卻又落魄的吟遊詩人。
四杯酒之後的雷東多?有人見過四杯酒之後的雷東多嗎?
大家都搖頭。
07
古蒂見過。
在皇馬六載的時光裡,拿了兩次西甲冠軍、兩屆歐冠聯賽冠軍和一屆豐田杯冠軍的雷東多,在米蘭的日子卻並不那麼愉快。
賽前備戰期,他一半時間在皇馬,另一半時間在米蘭。也許是因為太忙了,也或許是因為被賣掉的恥辱和心痛叫他被迫將自己投身於事物和訓練之中,他甚至已是不太記得那段難愈的痛苦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那段記憶清淺得像是天宇薄紗般籠罩又漫無邊際的雲,描摹著最淒豔最鮮明色澤的畫卷。
在意大利的訓練顯然與他之前在皇馬所接受的不同。訓練時間短了,可是量卻變大了。這對於初初帶領皇馬奮戰一個賽季,尚未好好休息又遭受身心打擊的他來說,疲勞的肌肉和不服的心鞭策他不斷跟上隊友的進度,哪怕這是痛苦的。於是他什麼也不說,隻是咬著牙,於是最後被迫咽下了苦果,這本不是他該承受的。
在一場訓練比賽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膝蓋斷裂的聲音,十字韌帶裂開了,他同時也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裡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
——嘎嘣。
他本是那樣不服輸的人,儘管以1800萬轉會米蘭的時候已經年過三旬,但是他畢竟是在短短幾個月前還站在歐洲之巔的人,他不服老,想在彼時還被稱為小世界杯的意甲聯賽為自己的職業生涯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此外還有更深層次的,模糊的,發自內心的一分希冀......能否再回去?回到他心愛的地方去?哪怕隻是短短90分鐘,對他來說也是很滿足的一件幸事了。
然而一場正式比賽都未打,他的右膝十字韌帶就斷裂了。在往後的歲月裡,治療,手術失敗,膝蓋腫大、積水,他在北海的冬日裡被浸泡在海水裡,在手術室裡被注射各種各樣的藥劑,成了一段孤獨而又漫長的時光,濃鬱,黯然。
在那兩年的時間裡,為了解決膝蓋的問題,雷東多不得不做了好幾次手術。第一次手術效果不佳。是一位意大利醫生為他做的手術 ,此前他給米蘭多名球員做過手術。然而他並非一位膝蓋傷病專家,事實上韌帶沒有恢複。雷東多並不怪那位醫生,因為手術不成功的概率是3.4%。可他卻偏偏成了不成功的一例,很難說這是幸運,還是不幸。那麼小的概率偏偏被他遇上,不由得叫人覺得是上天開的玩笑話。
約摸這就是墨菲定律吧。越是企圖避免的結果,越是難以逃避。畢竟人從來都是痛苦的,落在痛苦的手心裡受苦受難,滿心遺憾,這都是生活的常態。然而我們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般現實,因為上天不會讓任何人都活得完美。既然不完美,人生自然也就不可能圓滿。不過也許,存在遺憾,存在悲苦的人生,才是最為真實的旅程。
在康複過程中,他的膝蓋腫大,常常在半夜裡引起劇烈的,持續的陣痛。風言風語總說他得克服疼痛,於是雷東多訓練得越來越苦,想要以此來恢複他的肌肉。但情況卻越來越糟糕。
他在沙灘上複健,在要求不要米蘭一分工資的時候,心裡想的幾乎全是在皇馬的日子。他曾迤邐而過的西甲歲月是那樣光彩照人的時代,短暫的輝煌成了亂世的序幕,而他的身上也無可奈何地烙上了深深的印記。絕代風華的優雅成了他身上最顯著的特征,永不言棄的華尼托精神融入了他的骨血。
然而那些遠去的畫麵,那些或深刻或淺淡的過往,都不得不如同風中沙礫一般隨著歲月流逝消耗殆儘,隻剩下搖搖欲墜的回憶還支撐著那段斑駁不清的歲月,塵埃的舊日還留有一些浮世繪滴落一般的色彩。
他就這樣在時光的縫隙裡行走,回不去,走不出,於是隻能停留。
08
在皇馬高層暗示雷東多確確實實再也回不去皇馬了的那一晚,雷東多在多萊虹近郊踢完比賽,藏在眾人的目光之外,悶頭灌了自己四杯酒。
那是一個極其偏僻的小酒館,在新興街區的角落裡落著灰塵,來得人不多,便顯得格外清淨。可是店主卻是極愛乾淨的人,昏暗的燈光下的台麵被拭得乾乾淨淨,玻璃杯折射著忽明忽暗的冷光。
他倚靠在酒吧的一個角落的雕著中世紀花紋的石柱上,那裡雕著一些神明和妖怪,充滿著神秘而又寂靜,或許但凡沾上時間和曆史的碎片,都會給人這樣的錯覺。這裡並沒有什麼人認識他,否則難免會有粉絲或是球迷打擾。他並不討厭彆人的喜愛,也感激於在落魄之時依舊被很多人愛著的事實。隻是偶爾,王子也需要一些個人空間。
他慢慢吞咽下一口酒液,依靠在柱子上,伸手摩挲著空氣裡起起伏伏的光影,似是在彈奏古老的樂器。
“雷東多......”古蒂發誓自己絕對沒有處心積慮在此時出現,他隻是正巧想要回家探望家人,又正巧想要出來轉轉,看見了這家酒吧,又正巧看見了雷東多罷了,“你喝醉了嗎?”
他話音剛落,就覺得自己仿佛說了一句廢話。醉了的人怎麼會承認自己醉了,不醉的人又怎麼會回答他這句話?
可是雷東多偏偏回應了他。
“我喝了四杯酒。”他抬起手來摸了摸古蒂的頭發,輕笑了一聲,顯得鎮定又冷靜,根本看不出來喝了酒的樣子。
古蒂僵在原地,他感受著被撫摸的觸感,像是回到了四五年前的那個夏日,像是一個個和風細雨的晚上擁抱著的熱淚滾滾的夢,又是在一次次夢醒時分驚覺這不過是靈魂深處那團熾熱的火焰同自己開的玩笑。
他忽然憶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一下子清醒了,他低下頭,抿著嘴咬著牙問雷東多:
“雷東多,你真的要退役了嗎?”
雷東多溫柔地笑起來,他不說話,隻是摸了摸自己的膝蓋,那裡橫錯交雜著很多疤痕,像是一個個心口的血泡,在陰雨天還是難掩疼痛。
“怎麼辦呢?我已經35歲了,我不可能回去了。”他頓了一下,“你知道的,皇馬隻要最好的,而我已經不是啦。我又不願意加入西甲任何一個其他的球隊和皇馬為敵,現在的我連90分鐘都踢不滿,過去的我站的那麼高,已經和你們一起看見過世間最美麗的風景了,也許我該知足了。”
古蒂注視著他的眼睛,他的腦中似乎已經上演了千百個世紀以來無數個神話,耶穌受難,火神借光,摩西分海,馬賽建城,十字東征——他的眼睛,像是黑洞,像是隧道——漩渦裡開滿嬌豔欲滴的鮮花,分道兩側,溫柔而又堅定地吸住了他心甘情願的靈魂。
“所以,你真的要退役了嗎?”古蒂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可是,可是那麼多人都愛你,我知道你和皇馬的轉會主管關係很好,他一定會歡迎你回來的,我和勞爾還需要你,需要耶羅隊長,你可是我們的王子啊。那麼多美淩格愛你,我也愛你......”
可是雷東多卻打斷了他的話,用哀傷而又柔和的聲音問他:“Jose,你總說愛我,可是你到底愛的是我本身,還是皇馬投射下來的意象?”
古蒂瞪大了眼睛,他張口欲言,他想說不是的,我愛你,可是滿腔的千言萬語卻凝結在嘴邊,像是帶刺的一團玫瑰堵在了嗓子眼,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隻是愣愣地看著雷東多。
雷東多撂下酒杯,擦身而去時留下一句話:“你知道的,Jose,我酒量一直以來都很好。”
09
雷東多正式退役那天,許多美淩格都掩麵而泣。他是他們最愛的伯納烏王子,也是他們最愧疚最難忘的上個世紀末的如同樸樹散花的輝煌的碎片。
他說:我考慮了很久,我知道我已經老了,我的身體狀況讓我做出了這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