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飛機穿過重重雲堆,山峰與湖海都在蔚藍如洗的蒼穹下快速移動時,文森特覺得自己的手心犯癢。畫家職業病犯了,她想把腦海裡那些畫麵留到稿紙上,當炭筆在素描本上落下時,她快速迎來貧瘠。側頭對坐在自己旁邊正趴著緊盯著那隻炭筆的人說:“你也這麼想的吧,把腦子裡那些東西通過一支筆和幾張紙就可以完全展現出來該有多困難……也不會有人喜歡的。”
“你低估自己了,文森特。以你的記性和繪畫技術完全可以把你看到的全部都留到紙上。”那個人看向文森特的眼睛,“對彆人而言鑽研一生的寫實繪畫你都能輕鬆掌握,我想你清楚知道,稱之為藝術的畫作你也可以完成。”
文森特俯身摸向自己的額頭,像一隻饑渴不得飽腹的野貓躲藏進陰影中:“不,還不夠。就像疤痕才會在人的皮膚和心理落下烙印,真正的藝術也該經久難忘,就像疼痛,苦難,最巨大的痛苦才能造就足以留世的藝術。”她幾不可聞地舒出一口氣,:“這也是我來意大利的原因。”
“喂喂喂,你是不是有病啊!”
帶有恐懼的男聲將文森特從目的遐想中粗魯拖出,透過朋友的身體,她看到陌生男人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手指指向自己:“你在自言自語什麼啊。”
“啊又鬨誤會了呢。”朋友夾在文森特和陌生男人中間,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向她:“你忘記了隻有你才能看見我,我是你的獨一無二啊。”
文森特盯著她看,凝視她,像一團黑色漩渦似的吸引著她卻又不覺畏懼,強大的凝聚力量足以忽視陌生男人的質問,機艙裡嗡嗡的聲響,她驀地笑,敷衍了幾句陌生男人,轉頭看向機窗外:機場標誌性建築,擁擠卻整齊劃一的建築物與明藍色海洋,雜誌裡的旅遊勝地意大利那不勒斯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展露在她的麵前。
“畢竟最光明的地方往往藏著最陰暗的罪惡。”
文森特在當地一家旅館入住,臨近傍晚出門前,客房經理在門口善意地提醒她孤身一人在那不勒斯晚出是一件不理智且危險的事。她和客房經理簡單交談幾句,隨後便前往客房經理推薦的離旅館最近的酒吧。她的口腔裡乾澀冒煙,在房間裡喝上一杯冷水難以解決她更深處的饑渴,手指犯癢卻沒有足夠豐滿的大腦提供電源,這對畫家文森特而言足以徹夜難眠。或許唯有酒精方可緩解這種痛苦,文森特想著,酒保已經將一杯威士忌遞到她的麵前,她喝了一口,將目光落向周圍擁擠著翻湧著的人群,或許她還能找找靈感,一件毆打虐殺事件或者罪惡的混球也足以短暫填飽她的肚腹。
“美麗的女士一個人喝酒是種罪過啊。”
文森特慢吞吞喝了半小時便有男人來搭訕,她拒絕了普通無趣的男人。眼睛如同窗口,當她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時那些儘力隱藏的秘密悉數暴露,而現在站在文森特麵前的男人有種難以琢磨的感覺,那雙翡翠綠般的眼睛幽幽地盯著自己,獵豔的目光赤裸裸暴露著,他向文森特遞出一杯雞尾酒,輕輕碰上杯壁,發出一聲脆響,緊接著喝掉自己手上的酒,讓酒保再次滿上:“看著眼生,是來那不勒斯旅遊的吧。”
“看來你總是來這裡。”文森特像自言自語,獨一無二的朋友難掩愉快地說這是個很不錯的人選呢。她也這麼認為。於是接受了男人的那杯雞尾酒,甜度蓋過酒精,她就著杯沿淺喝意思下,轉頭盯向男人:“我初來那不勒斯還不熟悉,如果你願意帶我認識這裡,我不會介意的。”
她親眼看到了男人露出了疑惑的目光,酒吧絢爛的燈光打在他的腦袋像鍍了層金。“這真是很難辦啊。”男人撫摸近乎光潔的頭頂:“你想我帶你去哪裡玩兒?卡普裡島是個度假勝地,街區倒是不太介意啊。”男人鎖定住文森特不解的目光,特地湊向她的臉龐,氣息纏綿,燈光曖昧,接著又說:“我可不想看見初來乍到的小貓咪孤苦無依,睡在大街沒人救助啊。”
“有你在,我想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文森特緊抓他的目光不放。
喂喂喂,在搞什麼啊。男人心裡暗罵,像被人抓住了尾巴的感覺真是很不爽啊。明麵上卻說:“明天沒空,那就後天來這裡等我。小貓咪不會笨到迷路吧。”
文森特笑,主動和他碰杯,達成共識。
“霍爾馬吉歐。”男人自我介紹,語氣溫和:“在這片街區工作。說不定小貓咪不見了的錢包啊小東西我會有幸處理到。這裡的小偷多得離譜。”
“文森特。”她向他握手,粗糙的手掌包裹住文森特的手背,骨節處的老繭尤其明顯,“那還得麻煩警察先生幫忙了。”
語氣曖昧,意有所指。
他們喝酒聊天,沒一會兒,霍爾馬吉歐表示還有事情要處理於是離開了。或許是物色新的獵物找的借口而已。文森特並不在意,她在做相似的事,找尋靈感,物色能使藝術更早降臨的方式,倘若真的存在藝術。
“你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吧。”僅文森特可見的朋友趴在她的肩膀處,視線穿過障礙看向她草草結束的速寫稿,語氣溫柔:“很像呢。再加把勁,我的文森特,再畫得非常接近人物吧。讓我們看看這個男人的秘密,好好的瞧著他能不能成為我們藝術品的最終因素呢。”
“他不能,沒辦法。”文森特將筆扔向桶裡,頹廢地坐向沙發,“他很危險,但我不認為我會愛上他。”
“那就努力愛上他。”
話音剛落,潔白的速寫紙與簡潔潦草的線條像湖泊中的漩渦,不斷地攪動,如同噩夢深淵。文森特和朋友一同注視向速寫紙上的動靜,她眼底帶笑,聽朋友發出心滿意足的笑聲,“揭穿秘密後又怎麼愛上的那個人呢。”
“真是沒辦法啊。”男人的模樣像深處迷霧,模糊不清,但仍能憑身體輪廓知曉他的行動:霍爾馬吉歐的手裡抓著一個渺小但生物,他發出得意的笑,將那個生物扔進了玻璃瓶裡。文森特湊近觀察,驚恐發現瓶底掙紮不斷的生物竟有著與我們相同的構造,那是與我們完全相同的活生生的人類。現在被同樣是人類的霍爾馬吉歐放置進瓶中折磨至死。
朋友發出不可置信的驚呼:“你惹到了不該惹的家夥,這家夥狡猾透頂又心狠手辣,你要是真的招惹他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經曆痛苦後創作出的才能算得上藝術。”文森特眼睛發亮:“痛苦越大越能造就偉大的藝術。說起來真狡猾啊,我還以為他是個警察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樣的話,我會懷著夢想死掉。我要心滿意足。我已經饑餓很久。”
畫中霍爾馬吉歐結束折磨行徑將男人迅速處理掉,事情如同影像快速轉換劃動,一個人的前半生竟真能在短暫的時間裡向他人徹底展示。
“現在這是最不重要的。”朋友提醒她。
文森特點頭,畫中霍爾馬吉歐狡黠的綠眼睛正盯向自己,如貓瞄準獵物,蓄勢待發一擊致命。“他會看到你嗎?我獨一無二的朋友,如果他知道是你,會不會用他自己獨一無二的朋友解決掉你。”
“那就用你的方式和他談判吧。”
霍爾馬吉歐並沒有赴約,文森特想他大概已經忘記了那夜豔遇,或許正抱著美麗女人親熱,又或者正在將目標折磨至死。她在旅館門口抽煙,文森特沒有煙癮,偶爾一根能緩解緊繃的神經,客房經理上來和她搭訕幾句話,文森特趁機問了有關霍爾馬吉歐的消息,不出所料得不出任何有關他的消息。她站在門口抽完一根,望著街道良久,傍晚再次光臨那家酒吧,翌日再次來到酒吧門口,她像守望燈塔的人,孤獨地等待著一隻船到來。如此三天終於見到霍爾馬吉歐。
“喂,你不會真的在這裡等著我吧。”
五點多酒吧人不多,酒保和服務員在整理酒櫃,燈光沒全打開,陰暗下兩個人坐在吧台喝酒,威士忌和伏特加,雞尾酒過甜他們都沒有點。四個角落傳來老式播放機滋滋的音樂,活像斷斷續續的夢。
“說到做到。”文森特把他攔住,但顯然就氣勢而言她落了下風:“霍爾馬吉歐我們在一起吧!”
“你這個女人有病吧!”霍爾馬吉歐活像見識了神經病患者。
“做我的唯一,做你該做的,把我視作你值得玩弄的人,傷害我。”文森特向他碰杯,試圖默認達成共識:“請你不要用你獨一無二的朋友對我動手,我對你的目的非常單純,在一起,傷害我,哪怕將我摧殘至死也行。”
“文森特,你的名字就叫文森特對吧。”霍爾馬吉歐像反複確認這件事實,或者說僅僅是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理清頭緒:“說說吧。說說你怎麼看我的,我啊很在乎彆人的看法呢。”
“像你看待你自己一樣。”文森特給他看自己的眼睛,手指向眼瞼往上部分,陰暗光線下熠熠生光:“我向你坦誠,全部。如果我願意,完全可以將一眼就可以把對方的樣貌記住並畫下來。”
霍爾馬吉歐敷衍似的嗯啊一聲,憑借多年來處理擁有替身的目標的經驗,他很快就把來龍去脈都理清,隻是他仍舊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所以說你窺視了我整個人。真是個混蛋啊。你說要跟我在一起,作為男人我是不虧的,但是嘛感情這件事還是得認真對待的。”而他全然不像個會認真對待感情的家夥。“我總得考慮考慮吧。”
文森特聳聳肩向他表示明白,和他喝酒,霍爾馬吉歐從煙盒裡取出煙,她拒絕了香煙,一天一根就足夠了。文森特隻喝酒,霍爾馬吉歐和她聊天,很淺層的,例如國家旅遊愛好和調情。
離開前,霍爾馬吉歐輕車熟路地親了文森特的額頭,她有些意外麵前這個男人熟練得令人害怕。她沉默,霍爾馬吉歐轉身,有些不爽,和這個女人接吻活像跟自己的一個隊友親熱,同樣神經質,同樣的近乎變態。
文森特以霍爾馬吉歐女友自稱,她接受霍爾馬吉歐對待女友的方式,但感到不滿,這個男人對待感情不上心但從不虧待女伴。他會和文森特正常且甜蜜相處,但文森特想他轉頭就會和彆的女人上床吧。她期望霍爾馬吉歐可以狠狠虐待自己,像惡毒男人將煙蒂摁滅在女人的大腿和□□,欺騙和隱瞞隻為了徹底將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砸碎,直到分不清□□的痛和心理的傷哪個更嚴重,直到分辨不清死亡和活著沒有截然不同,迎接死亡如同迎向新生。
可惡,這個男人到底行不行啊!
她感到了厭倦,夢寐以求的藝術仍舊沒有開頭。霍爾馬吉歐帶她去飯館吃飯,有一次送她回旅館的路上向她形容一個人的模樣,再房間裡讓她畫出這個男人的模樣,他簡單獲得了男人的秘密和性格,心滿意足離開前和文森特說明天帶她出去玩。
如果文森特提前知曉霍爾馬吉歐是將她帶去據點,見識他的一夥隊友,個個人模人樣卻手上沾滿性命,她會感到害怕嗎?
“我沒想到殺手……你們的職業很難不讓我留有刻板印象。”據點客廳裡沙發被九個男人霸占位置,文森特站在距離茶幾不足五厘米的地方,被他們齊齊審視著,她幾乎難以移步:“但是這次就當長見識了。你們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禿子,你被她嘲笑了。”穿厚厚的羽絨服卻暴露肚臍的男人探向霍爾馬吉歐的方向,大笑時紮著的那幾捋發辮上下動著,“我就說你的審美很差嘛,馬甲跟漁網衣什麼的像個街溜子。她能把你像模像樣認成殺手就是個奇跡。”
“確切的說是因為向日葵才能讓我確定他是。”文森特實話實說:“在此前他暗示我自己是個警察,但我猜測他其實是個小偷。”
“隊長,這就是說跟你談起的文森特。”霍爾馬吉歐對沙發正中身軀魁梧的男人說:“像我說的她與眾不同,之前的任務裡她也幫到了我。”
文森特想到他描述的那個男人。結局可想而知。
“文森特小姐,很高興認識你。”男人看向她時,黑色帽子下金屬球左右撞擊發出聲響:“霍爾馬吉歐向我提起過你,你的能力有目共睹。我邀請你作為顧問,你的能力不該白費。”
“我應該拒絕的。”
霍爾馬吉歐已洞悉她的脾性:“但你不會。文森特,這是你沒辦法拒絕的邀請。”文森特看到了他背後獨一無二的朋友,露出尖銳的爪,“來吧,這是你的機會。”
“你們已經為我選擇了路。”
坐在距離她最近的金發男人露出不屑的笑,起身走向陽台,他開門叫了一聲裡蘇特,戴黑帽金屬球的男人跟上。文森特透過透明玻璃窗看他們,她很明白裡蘇特和金發男人在討論自己。
“你的指甲蓋修剪整齊。”在她注視窗外時,紫發男人抬起她的手打量著,細滑的眼罩在皮膚摩擦,他抬起眼,問她:“你會□□嗎?你的指甲蓋整齊得沒有一點凸起,快告訴我,用來那樣子是不是很快樂!”
文森特想說你他媽是不是有病。但是她被紫發男人藍綠難以分辨的眼睛吸引,像漩渦,像無數雙手抓扯住自己,將她拉往迷霧重重的夢境裡,或者說是拉回不堪回首的真實噩夢中。
“伊莉絲,給我滾開。”母親將她一腳踢到角落,走向梳妝台整理自己的儀容,她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不拖泥帶水:“我隻有一句話,不要告訴你的父親我的去向。否則你完蛋了。”
文森特最初的名字不是文森特,就像麵包機最初的名字也不是麵包機。她將伊莉絲這個名字連同過去一並扔掉,以文森特生活在這個世界,直到死亡的一天。
“伊莉絲,把廚房裡的碗收拾了。”父親脫掉臟兮兮的褲子和臭味難掩的外套,一屁股坐向沙發,像逗弄狗一樣撫摸伊莉絲的腦袋:“我的寶貝女兒,你真是讓父親我很滿意啊。你的媽媽真是瞎了眼才這麼對待你,回頭我好好收拾她!”
“爸爸,我一直都愛你。”
這不是承諾,隻是一句安撫父親的話。伊莉絲很清楚憤怒的父親和抑鬱的父親會做出什麼事。他會抽出皮帶抽打自己,會將她踢向角落裡泄憤,又會溫柔撫摸她的腦袋,給她吃麵包和熱乎乎的牛奶,回頭讓她睡到狹窄的臥室裡。
“所以我殺了他們。酒鬼父親將妻子家暴致死,大腦被酒精灌得不理智,把女兒打得鼻青臉腫,在浴室裡嘔吐,最後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這都說得過去。”伊莉絲踉蹌站起來直麵臥室裡橫躺著的屍體,還有一具正冰冷的倒在浴室裡,空氣中彌漫血腥,她徹底清醒了:“我沒有一刻感到過快樂,就算父親開心時我也隻是心存僥幸。”
“你現在自由了。”獨一無二的朋友在此刻出現自己的麵前。
“是的。然後你出現了。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我的新朋友。”
她看向仍在播放的電視機,大片耀眼奪目的向日葵占據她的瞳孔:“向日葵。”
“很好。”伊莉絲笑:“我叫文森特,很高興認識你,我的新朋友。”
“我沒有□□的癖好。”文森特的手掌仍有麵前的男人觀察,她莫名緊張,掌心滲出薄薄汗水:“你的名字,霍爾馬吉歐沒有向我介紹你。”
“梅洛尼。”紫發男人露出笑,眼底閃出光,他低頭問她可不可以舔她的手背。文森特暗覺奇怪,她在霍爾馬吉歐麵前有話直說,但麵前的男人長相美得像古典畫裡的美女,露出蛇信子,“你的手掌柔軟但很厚,沒有繭子,股指有,很厚,作家?不對。指頭柔軟沒有摩擦。”文森特乖乖讓他嗅手指的氣味,“畫家,我能聞到顏料味道。”
“我用洗手液洗過,一次,或者兩次。”
“沒用的,你沒蓋住味道。”
文森特收回手,在他的麵前好像被劇烈打光,她感到不自在,梅洛尼像一條匍匐待命的毒蛇,緊纏窒息和毒液致死都是他的拿手好戲。
“畫家,那就說的過去了。文森特不是你的真名吧。”梅洛尼撿起扔茶幾上的煙盒,打開遞給她,文森特不自覺拿起一根,哪怕她沒有煙癮,但仍舊夾在了手指,“文森特.梵高。”
“你喜歡他嗎?”
“梵高是嗎?”梅洛尼將打火機放在她的麵前,煙頭火星一閃一閃。文森特驚訝他不抽煙,梅洛尼不以為然:“我不抽煙。”轉而又說:“抽煙陽痿,生殖器變小,腎功能下降。你會和抽煙的男人□□嗎?告訴我和煙癮患者做的感覺吧,爽嗎還是說不得勁。”
“我沒做過。”文森特唯獨在與梅洛尼煙霧繚繞時才覺避免窺視:“你還沒回答我。你喜歡文森特嗎?”
“文森特.梵高。我不喜歡。”梅洛尼說:“畢加索更加吸引人好吧。你能想象的,一個人去展覽館裡看畢加索的畫,被吸引,回去後把老婆女兒虐待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