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基接過包裝完好的麵包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麵包店,基婭拉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想起了幼年時透過老式玻璃窗看狂風暴雨下備受摧殘的老樹,與這截然不同的是老樹仍存生意,而男人已經死去,那晚那顆子彈射出擊中同伴身體的同時也將男人的心臟一並穿透崩碎——一顆子彈帶走兩條生命還貪心地將與之附帶的熾熱理想與信念也都作為陪葬品了。
櫥櫃上的鐘表一秒一秒轉動走向兩點半,這個時候很少有客人前來,隻有在這時間點她才有可能性瞧見阿帕基,更多時是在陰雨天看他拿著空了大半的酒瓶一頭紮進轉角的酒館裡,他告彆了白晝迎向昏夜。基婭拉回到後廚將廚具清洗,在將鐵質盆碗放置在櫥櫃時,她習慣性忽略掉某些事物是因為這些事物有著超脫於本質的能力:堆放角落等待使用的奶油打發器會在人的大腦內產生美味誘人的氣味,聯想起一些與之相連的美食與難以忽視的回憶。
基婭拉在阿帕基第一次與自己說話前就認識這位那不勒斯警察,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時常在下班後和同伴來麵包店購買一份新鮮出爐的奶油披薩與特濃咖啡,在接過這些食物時他會向基婭拉投來禮貌的笑,隨後便和同伴交談著離開了麵包店。基婭拉注意到了這個特彆的男人,在一天中她會透過玻璃窗追尋他的一些身影,追捕小偷時從窗前一閃而過或者在街對麵聽受害者的哭訴,在這座城市裡偷搶欺淩就像人的一日三餐從不缺少。
在這樣犯罪率高的城市當警察一定很辛苦吧。基婭拉暗暗想著。每次將包裝好的麵包遞向那不勒斯的警察時都會投以熱情的笑容,而結果是一些警察會目的性極強地凝視著她,說出一些猥瑣的話語,又或者隻是像從一台機器的手裡拿走麵包頭也不回地離開。再後來她從玻璃窗裡看到的遠不止那個高大的男人,還有體態臃腫的穿著警服的男人勾肩搭背進入酒館裡,撞傷路人的肇事者隻需要偷偷將錢塞進警察的口袋裡便能將一切麻煩抹除,穿過玻璃窗,警察拿走麵包後隻要打個招呼就能搖頭擺尾離開麵包店。
基婭拉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在那之後她隻會在遞給阿帕基和他的同伴麵包時才會露出熱情的笑容,直到有一天阿帕基坐在旁邊的位置上等待著他的特濃咖啡,基婭拉背對著他埋頭製作咖啡。此時店老板將新鮮出爐的麵包放置櫥櫃上一一擺放整齊後便進了後廚暫作休息,基婭拉隻聽見咖啡機清脆的聲響與後廚風扇呼呼的動靜,店裡麵隻有他們兩個人了,阿帕基透過玻璃窗注視了好一會兒外麵確定沒有犯罪行為發生才會安心在麵包店裡等待。
“你的朋友今天沒和你一起。”基婭拉將磨好的咖啡粉壓實,試圖在將臟了的茶杯放進洗手池時與他輕鬆對話:“警察先生。”
“他今天請假了。”阿帕基沒有打算在這話題上停留,審視了一番麵包店嶄新的裝修,他問基婭拉:“麵包店現在還會遇到那種事嗎?”
“什麼事情?”基婭拉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種熟悉感,麵包店就像一隻迷路流浪的狗狗終於找到庇護所那樣:“聽說麵包店先前總是會遇到一些事情,可我是在麵包店重新整改裝修後才來工作的——在那之後沒有遇到那種事,那種我可能已經猜到了的事。”
阿帕基滿意地點點頭,意識到基婭拉看不到,於是說:“很好。”
基婭拉將特濃咖啡倒入咖啡杯裡,穿過前台與空桌椅將咖啡杯放到阿帕基麵前,阿帕基拿起來喝了一口,隔著熱氣騰騰的霧氣他看到基婭拉對他微笑:“很感謝您,警察先生。”
好久沒有遇見這樣熱心的市民了。濃縮咖啡在阿帕基的口腔裡肆意碰撞著但那股苦澀被某種陌生的甜蜜覆蓋住了,警察保護市民是職責於是理所當然地接受成了常態,久違的感激笑容令阿帕基有些激動與無措,他很快喝完了濃縮咖啡,在基婭拉的友好的注視買走了奶油披薩並在她熱情揮手下離開了麵包店。
“叫我阿帕基就行了。”臨走前他這麼說。
基婭拉將櫥櫃合上更像是暗示自己關閉那些會引起疼痛的回憶,回到櫃台前等待著客人前來,而她需要做的隻有拿起客人挑選的麵包,將它放入紙質包裝袋裡,收下一筆相應的錢財放進收銀器後將麵包遞給客人。從前她會透過那扇玻璃窗看外頭街景,看阿帕基辦公時偶然穿過這邊後她可以開心很久,有幾次附近的太太來這裡買麵包時說最近的麵包很甜,比加了花蜜還要甜美,包裝袋上的裝飾品也生動可愛得多。基婭拉對客人們會喜歡這樣的改變感到喜悅。
那不勒斯近日多陰雨天氣,灰沉沉的天空帶不來一絲一毫的生機,撐傘而過的人大多步履匆匆,唯獨酒館生意一如既往熱鬨,人陸陸續續進去出來並不顧忌陰雨天給衣物與皮膚引起的不適感。再過一個半小時放學的學生和下班的人會來這裡買麵包填飽肚子或者帶回去和家人分享,基婭拉便撐著下巴愣愣地盯著酒館的方向,過了半小時她有些犯困,又突然看到阿帕基從酒館裡踉踉蹌蹌地出來,扶著牆壁漫無目的地走著——他不是迷路了,而是失去了歸宿。
鐘表的時針轉動停向下一個數字,發出重重的一聲振動:基婭拉清醒了。
在那次交談後,基婭拉和阿帕基的往來尋常得多。他不喜歡排隊因為等待的時間足以完成很多事情,於是他和同伴總會避開麵包店高峰期。基婭拉一天中最為快樂的時光就是等待阿帕基的到來,他和同伴在店裡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基婭拉會在沒人的時候依著長久來對他們喜好的記憶做上兩杯濃縮咖啡,他們同那些警察時不同的,阿帕基會帶來包裝好的糖果作為報答送給基婭拉,而他的同伴也時常會送些小東西給基婭拉。
“難道你們不回家吃飯嗎?”基婭拉將麵包遞給阿帕基時終於將隱藏許久的好奇問出口:“我不是趕你們,隻是一個禮拜五天都靠麵包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他的同伴將麵包放在身前,笑著解釋:“我帶回去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吃,她很喜歡你們店裡的提拉米蘇,作為她飯後小甜點。”
阿帕基戴上警帽微微頷首準備離開,狀似隨意地回答:“我喜歡吃麵包。”說著他已經走到了門口推開門,同伴向基婭拉的方向微微挪了挪,輕聲揭穿了他的小謊言:“那是因為阿帕基不會做飯!”
基婭拉最初的反應是驚訝,在阿帕基和他的同伴已經離開麵包店並沿著街道陡坡走遠時,才後知後覺他的同伴的意思,她的臉頰止不住發熱,一杯冰水也無法消解這種發燙感——怎麼會呢!怎麼不會呢!她喜歡阿帕基,這早就是應該料到的事情了:誰能抵抗住他那雙迫人的紫金色眼睛,那雙手掌抓住了那不勒斯的犯罪並扼製了可以控製的死亡,魁梧的身背更像是那不勒斯一道醒目的指向標,指向光明正義。
誰會不喜歡阿帕基呢。
基婭拉認清自己小心思的那個晚上一直難以入眠,直視自己的內心會生出莫名的羞恥感,她閉著眼反反複複地想著該怎麼繼續和阿帕基交流,她害怕被阿帕基知曉自己的小心思會換來他的拒絕和遠離,害怕會像麵對罪犯那樣凶巴巴的麵對著自己,各種胡思亂想下基婭拉陷入了夢中:她做了奇怪的夢,隔著那不勒斯清爽的海風她看著明媚的光線穿過她的發隙,真實到鼻尖發癢,阿帕基將她滑落的碎發捋到耳後,對她溫柔地笑,伴隨著坐在車後座的同伴和他的女朋友。斷斷續續的夢似乎帶上了阿帕基送來的糖果味,他和她坐在太陽傘下享用美味的冰淇淋,海水覆上大腿浸shi她的裙擺,但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大步走向海的更深處因為在那裡阿帕基向她伸出手。
基婭拉的每一天都變得有意義了,他們的生活來源於像阿帕基這樣的警察的保護才能正常進行,透過這扇玻璃窗看這明媚的天與平靜的街道,她等待著阿帕基的到來。但很長時間裡阿帕基都很少光顧麵包店,一個禮拜後他來到麵包店買了奶油披薩,接走麵包時他禮貌性地扯出了一抹笑。
“好久不見。”基婭拉問他:“最近過得好嗎?”
阿帕基將手放在警帽上來回鬆動幾下,說:“都很好。你也是吧。”
“當然啊,有你保護我們,一切都很好呢。”
阿帕基聞言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話,卻又幾不可見的顫抖著合上,他不再說話,悶聲不響地離開了麵包店。基婭拉透過玻璃窗看那不勒斯那一隅天際變了色,她打開門將擺放在外麵的桌椅收拾好又打開了遮雨棚,大概是要下雷陣雨了,低沉沉的如同死亡的沉寂就是征兆。
阿帕基幾乎沒來過麵包店了,基婭拉閒暇之餘會看一些報紙,那不勒斯治安向來算不上好,詐騙搶劫賣yin諸如此類的事屢見不鮮,有時在下班後店老板會提醒基婭拉注意安全。
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阿帕基了。基婭拉站在警察局門口望著黑漆漆的樓牆與一點一點燈光下正在辦公的警察,黑暗中的亮光令她隻能眯著眼才能勉強看清一些物體輪廓。在那些警察裡,或許阿帕基正在工作吧。基婭拉忍不住想。
“大晚上怎麼不回家。”後麵響起阿帕基的聲音,基婭拉回頭看阿帕基站在路口,一半身子被街角的陰影遮住,一半被對麵的路燈光線照亮,顯得他的臉色極其嚴肅:“還是說來報案的嗎?”
“不是的。”基婭拉將藏在包裡的麵包取出來給他:“你很久沒來麵包店了。”
“最近警察局裡工作很多所以沒時間來。”阿帕基轉身準備回家,又想到後麵有個孤零零的女孩正盯著自己,又回頭說:“吃飯了嗎?沒吃的話——”他抬手指了指手裡買的食物說:“我一個人吃不完,一起來吧。”
阿帕基買的都是快餐店裡的食物,隔得時間過久導致漢堡和披薩已經冷掉,基婭拉吃了一口根本就不拉絲的披薩後將恍若無事的阿帕基手上那塊披薩拿走:“怎麼能接受這麼難吃的食物啊!”說著起身打開冰箱準備做一些熱乎乎的菜,冰箱裡放置著一盒雞蛋外就隻剩下不知何時剩下的蔬菜和米飯,她皺緊眉頭問他:“米飯是什麼時候剩下的。”
“昨天。”阿帕基頓了頓,又說:“又或許大前天。我會把它收拾掉的,快點吃,吃完後我送你離開就要休息了。”
基婭拉拿起兩個雞蛋,說:“那麼警察先生先去洗澡吧,等會兒給你的一個驚喜。”
阿帕基有些不耐煩,他確實很累,他做了一些很多警察都會做的事但並使他的良心得到安慰,他無法在法律和道德的天平上平穩行進,他甚至已經無法去解釋和明白自己經曆的和所該擔任的責任,他無法獲得快樂。阿帕基準備叫她離開,但是基婭拉已經熱起鍋子,他歎了氣:隨便吧。
當基婭拉將熱乎乎的蛋包飯放在已經洗好澡的阿帕基麵前時,他感覺一股熱意湧進他的心臟,隔夜飯和不新鮮的蔬菜在她的手下成為了一道美味,被滑嫩的蛋液包裹著一口吞下,會讓人想到寒夜露宿街頭時溫暖的被窩,基婭拉坐在阿帕基的麵前快樂地吃著熱熱的蛋包飯:“這是我在日本留學時吃到的,他們稱它為蛋包飯。沒想到隔了很久再吃到蛋包飯還能這麼美味!”
甚至比先前吃到的更美味。
或許是因為身邊的人吧。
“很感謝有你們維持著那不勒斯的治安才能讓我們有更好的生活。”基婭拉想說的並非這麼官方的話,她想說因為有你的保護所以沒使得混亂更為混亂,可是肉麻的話到了嘴邊就戛然而止了。
“這樣就滿足了嗎?”阿帕基想到了那些經由警察幫助後又在暗地裡行偷蒙拐騙事的人,外聽到這樣純粹的話倒顯得諷刺:“你隻是通過那扇玻璃窗看你所生活的地方。”
“雖然隻是小小的一麵玻璃窗,但這也是那不勒斯的一角。”基婭拉對他說:“我每天都會和很多人接觸,他們來買麵包都會付錢不賒賬,沒有混混來鬨事,沒有小偷半夜砸碎窗戶來偷東西。我的房東曾經被入室搶劫損失了珠寶和錢,但最後都被警察追了回來。有一次我看到你和同事攔住了一輛超速過馬路的摩托車,抓住了猥褻女性的流浪漢,這些都是真實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