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元神之外化,萬物之內現,入世而通玄。元神駕夢神馳四海,萬物擬夢通幽示現。集靈識之華彩,彙芸芸之玄音。真,則通達五感;幻,則變化萬端。
世人所夢與世事變幻如幽徑相通。天行有常,如乾坤亙古;世事有易,似東海揚塵。然智者可於常易更迭,鬥轉星移間,得窺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之奧義。
故老君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
於虛中窺實,於易中知常,此乃玄門至妙……”
意識恍惚間,普焱於腦海中自然翻湧起一個沉穩悠揚的聲音。仿佛一個慈祥的老者用極平靜而又不失抑揚頓挫的語調,於耳邊將這一段他似曾相識話語,又一次娓娓道來。
他用力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在一輛巴士上。此刻他與另外幾十人一同被這輛巴士帶進了盤山公路,婆娑的樹影透過不怎麼遮光的簾子在他臉上重複地劃過。於不斷的明暗交替之間,方才的夢仿佛隔了一條河,自己隻得茫然佇在河對岸,看著前塵往事如白駒過隙的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搖曳晃動。
普焱邊努力收著神邊回味著剛才眯過去這會於夢裡聽到的言語,這種莫名熟悉的聲音讓他倍感放鬆,甚至丹田處微微發暖。雖然無法追憶具體曾於何時何地得聞,卻竟能在夢裡如此完整而清晰地得以重現!
他不禁開始遐想:莫非這是自己在夢境中才得以窺聞的天外之音?
夢裡的話語似乎正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按夢中所言,夢既是周遭現實的照現與自身潛意識的印射,又是靈魂得以掙脫現實傲遊太虛的媒介。那意識於夢境的不同世界中穿梭,偶然忽得某種啟示也絕非無稽之談。
但冥冥中他似乎也很篤定,這回絕對不是自己第一次聽聞這段夢囈,甚至夢中的語調都令他倍感親切,仿佛一個回到親人懷抱的孩童,安心得如同沐浴著陽光躺在雲朵之上。
但他卻無法把這熟悉的聲調對應到現實中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夢既能入世又能通玄,自古人們便把各自最為向往的美好事物以夢為名——把最渴求的理想稱為夢想,把最美麗的地方叫做夢境,把最思慕之人喚作夢中人,若有幸能得償所願便叫圓夢。
可普焱這些年來卻從未如今天這般,還能在夢中享受片刻的安恬,反而一直飽受夢魘的困擾。
比如他會夢回煉獄般的高三,再次經曆題海沉浮煎熬後結果卻比現實更糟。現實中他雖然一直遺憾自己因為過重的心理壓力沒能考上北大,但至少也是村裡眾人豔羨的211、985重點本科生了。但夢裡他卻名落孫山。
讓他在夢中飽受折磨的原因,自然來自現實中窮途末路的經濟問題:接不到工作、付不起房租的那種惶恐一直如影隨形。他永遠忘不了有一次夢中的自己正待在享用一頓大餐,急急入口卻得不到半點飽足,最後大半夜被自己的轆轆饑腸強製叫醒再也無法入睡的窘境。
所幸,這段時間他結識了做化妝品櫃姐的鄰居肖紅。肖紅和男友租了隔壁屋,自己為了倆人的開銷每天努力掙錢,把男友像神一樣供著。普焱與她慢慢熟識了一點以後,小紅也慘遭男友拋棄。於是二人常常一起買醉,他很喜歡聽小紅變著花樣地痛斥前男友。小紅仗義豪爽,業績不錯時常常請客,普焱潦倒常常還請不了她也毫不介意,還三不五時把櫃台的一些護膚和香水小樣送給普焱。小紅的幽默堅韌,敢愛敢恨無形中給了普焱很大的治愈。
而就在不久前,普焱不得不再一次搬家,來到了一個更狹小幽暗的單間。離開之前他把這幾年一直陪伴自己的愛貓靈靈送給了小紅照看。
靈靈是他隨手撿來的異瞳白貓,是一隻愛發嗲的粘人精,普焱和小紅平常都喜歡逗弄它。每當普焱一人胡思亂想時它會用抓子上的肉墊輕輕碰一下普焱的胳膊,又蹭蹭自己的頭,發出嬌嗲的叫喚,清楚地明示普焱趕快撫摸它那毛茸茸的大胖腦袋。願望達成時它便心滿意足地閉著眼發出享受的呼嚕聲。隻有這時普焱才感覺到自己還會被需要,這對他而言是莫大的撫慰。而現在他卻沒辦法留住它。
搬家後有一晚他夢見自己身處一片破舊的廢墟之中,突然一條足有幾層樓高隻剩骨架的多頭巨蛇在他麵前騰起,如同巨大機械手臂一般的蛇頭從四麵八方向他撲來!在他精疲力竭、走投無路之時將他扼住,一點一點越纏越緊,刺刀一般的蛇骨一寸一寸紮進了他的胸口…
在瀕臨窒息前的最後一刻,他才終於喘息著從夢魘中掙脫驚醒,在黑暗中抱住全身濕透的自己。
從前,他曾經那麼努力地走出從小養育自己長大的小村落,曆儘艱辛也不曾想過要回來。然而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最終能坐上這次回鄉的巴士,對他而言卻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車裡混雜著各種氣息,除了新鮮的山貨和草藥,還有兩隻獻雞唯唯諾諾地趴在竹籠裡,這其中任何單一一種味道對他而言其實都是久違而又熟悉的,他並不覺得難以承受。包括老鄉身上的汗味,那是常年在太陽下勞作烤出的質樸氣息,和不洗澡的惡臭大不相同。隻是幾種氣息交織在不流通巴士車廂裡被悶熱一起發酵,加上自己身上蒸騰出的一絲煙草味喚起了他的煙癮,讓他心裡微微一緊,急忙打開了車窗,一陣濃鬱的負氧離子突然扯開車簾扭著淩亂的舞步翻湧進來,狠狠地一把將他從夢醒以來持續發懵的狀態中徹底拽了出來!
他再猛吸一口這撲麵而來的清新,此時雖然正是午後陽光最烈的時候,但一路駛來整個巴士一直掩映在兩邊起伏的樹蔭裡,加上外麵溫度剛剛好,空氣中充滿複雜而有序的氣味分子:陽光蒸騰出大地的泥土氣息,遠處溪流濺射在草地上的陰涼氣息,鬱鬱蔥蔥的樹木萌發新枝的綠色氣息,以及藏在某個枝腋上骨朵初吐芳華的悠然氣息。這一切所構成的複合氣息就是春日萬物勃勃的生發之氣!
僅憑這股撲麵而來的穿堂風就有一種讓人莫名欣喜的魔力,午後困頓的旅客紛紛帶著笑意蘇醒,伸著懶腰相互問候,閒話家常。這種天地自然所蘊含的靈氣,對離開此間越久的歸人魔力更勝———原來從心底泛起一陣喜悅的漣漪竟是這般容易的事!當這片充滿火彩的漣漪帶著一陣濕熱湧上眼底,一直以來的疲憊不堪都暫時得到了疏解休複,這是普焱許久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體內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在早已習慣了城市把一切都吞沒進發灰的霧霾中後,他久違地重新端詳起自己成長的地方,嫣然發現以前竟沒注意到故鄉的空氣是如此極致的通透淨徹,讓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剛從一汪不含一絲雜質的清泉中撈出一樣,鮮亮而明晰。
不知不覺中這片明朗裡開始滲出越來越濃的金色,空氣中也融入了絲絲煙火氣息,日頭開一點點始逐漸西斜了。
前方路牌上赫然寫著:臨安10公裡,秀山35公裡…就快到老家了!
此臨安自然非舊時南宋都城臨安府,隻是這山中名不見經傳的一個小縣城,至明代才改稱臨安。而此地又絕非那種不惹眼的普通縣城,處處透著彆致。
普焱到達臨安站時已近黃昏,出車站不需步行多久便來到古城正門———迎暉門。原本南北二門才是臨安古城正門,但年久失修沒有保存下來,加之明清以來本地人經常出入東門,迎暉門規製便越修越高取代了原本的正門。普焱穿著一件磨得很舊的黑色小牛皮機車夾克,配一件不知是真的磨破還是故意做舊的白T,若再加上一把吉他便是一個活脫脫的英式搖滾樂手。他點起一根煙,仰視著數丈高的城牆。
紅色城牆上方有一座三層高飛簷拱鬥的城樓,第二層城樓上掛有三塊並排的的巨幅匾額,以虛實相生的焦筆勁書的“朝陽樓”三個大字。朝陽樓由四十八根巨型整木柱和無數粗大的楹榫接成堅固的木構架,覆以三重歇山頂。樓宇嚴絲合縫的精密榫卯結構在實用的基礎上獨具巧思地兼顧了裝飾性,雕鑿出精巧的祥瑞飾件覆以彩繪。脊頂兩端翹螭尾,屋簷四角掛銅鈴下懸飛燕,當飛燕起舞便傳來清脆遼遠的鈴聲。城樓迎暉朝陽俗稱東門,此時太陽業已西沉,無數倦鳥歸巢加上背後一片火燒雲稱得城樓愈發巍峨。
“阿焱!”
城樓下大石獅子前突然傳來招呼聲,隻見已有兩人在此等候,喊他的正是這次召他回鄉的師兄,以前同在金陵大學蘇教授門下的邵陽,另一人是老家棠梨村老治保主任剛叔的兒子保順,和普焱既是遠親也是發小,但多年不見也已然有些生疏了。
“順哥!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