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輪到楚王祝酒,楚王長身玉立,絳紫繡金的親王服彰顯著風流倜儻,他的容顏不似劉貴妃般清秀,而是難得的濃眉大眼。他薄唇輕啟:“兒臣祝父皇聖壽永年,母後德澤六宮,母妃芳齡永駐”他說的真誠,詞藻並不華麗,成帝卻仿佛更為欣喜,皇後麵色微微一動,又和藹一笑,劉貴妃明顯更加歡欣,笑彎了眼。成帝瞥見劉貴妃的笑顏,心念一動。在他身旁的林意頭也不抬,恍若未覺,悶頭吃著軟酪,當然也無人指摘。
祝酒風波散去,歌舞上台,教坊中的美人皆是楊柳腰,含情目,眉目傳情,暗送秋波。皇帝眯著眼,在浮華聲中幻想盛世太平,成王麵無表情,溫香軟玉麵前無半點意動,楚王眼神含笑,遍覽群芳,唐順臣避首,隻看妻女。餘下眾人皆緘口不言,隻有在惠王下首的一位青年麵色不虞。他蹙著眉,喝著悶酒,與宴上推杯換盞的眾人格格不入。
已是夜間,圓月掛空,天涯共此時,徐府三人不知是否是湊巧穿的都很素淨,跪坐主殿,靜默地吃團圓飯,綰容垂首,目中是一片沉靜。
另一邊,青年好不容易熬到結束,帝後離場,他起身大步流星地出了宮,後頭成王楚王還在鬥法。他快步出了宮門,親兵牽馬而來:“王爺”他微一點頭,翻身上馬,動作利落,乘著月色,他的麵容抬頭可見:
劍眉濃密,五官端正硬朗,棱角分明,仰頭時下頜線清晰可見,偏偏他有一雙桃花眼,月光下眼中如同灑了星子,而他右眼眼尾,又恰到好處的有一粒不大不小的淚痣,柔和了臉上的棱角,平添幾分多情。
他輕輕一拍,坐騎向前奔去,在道上馳騁,不一會兒在一座府邸前停下,府上匾額高掛“晉王府”三字,鐵畫銀鉤,遒勁有力。他翻身下馬,身後親兵也匆匆而至。他沉默地將馬繩交給親兵,自己闊步走到中庭,佇立於月光之下。
晉王府約是從前不知哪位重臣的府邸,亭台樓閣,一步一景,可晉王常年在外,住在列星樓或者書房,後院也就無人打理了。列星樓前中庭地闊,遠處有翠竹猗猗,投下一片陰影。
他的身姿挺拔如鬆,月白色的常服有銀絲閃著光,緘默不言,傾瀉而下的月光沉涼如水,風入竹林,竹葉簌簌,與他頎長身姿交相輝映,而他長久地凝望著那一輪月亮,對月傷神,卻是懷人。
明月皎潔,徐府眾人散去,綰容回到落珠閣,素色衣裳在月光映襯下,仿佛鍍上了一層銀輝,溫柔卻冷寂。她抬頭望了一眼皓月,盈盈秋波儘在她眼中,她的目光又緩緩垂下,這樣的月讓她想起那晚冰冷的月,一樣的圓滿,還有那晚阿姊決絕的眼神中火光吞噬的月亮。當初的她甚至不敢回眸,生怕再看到那漫天的火光,也因此,她錯過了阿姊最後一麵。她回到房間,坐於書案前,磨墨,執筆,用簪花小楷寫下一行字:“中秋夜,皓月如璧,照九州,家家團圓,獨不照吾。無人入夢,唯燈火長明...”
寫到這兩個字,她的手突然輕輕一顫,墨滴上宣紙,她回神,重複了“長明”兩字,之後落了款“永曆九年八月十五”然後打開火折子,火苗跳動,觸到字條,很快將字條燃燒殆儘,她的瞳孔映照出火光,跳動的火苗占據整個瞳孔。她遲鈍地闔上火折子,閉上眼,手都是顫抖的。
整整一晚,她沒能夢到自己的親人,她的夢裡,是她置身與火海之中,被大火一點一點吞噬,醒來之時,冷汗沾濕了後背,瞳孔張開,難掩驚懼神色。月色穿窗而入,冷冷清清,映入她恍惚空洞的瞳孔裡,她隻覺無比刺目。
夏日燥熱未去,某日,晉王在府中練劍,楊淩撓著頭道:“王爺,前幾日市井喝酒時聽聞羽林軍中有人編排您是莽夫。”“隨他們說去,”禹若手中劍都不曾滯一下。“我隻是不服,他們一群紈絝子弟戰場都沒上過。”“閒著沒事把我書房裡的春秋讀了。”
另一邊,徐誠的侄子徐熠自書院赴京,準備來年春日應試明經。
徐熠今年尚未加冠,上有兄長早早夭折,父母五年前離世,舉目無親,於是投奔魏州的伯父徐誠,之後去書院學習,已經中了舉。
綰容對這個堂弟不算親厚,但因為他與自己的相似,總是有幾分不忍。
“嬸母、長姊”徐熠與母女二人一一見禮。綰容和善一笑。
“二郎,倒是看上去穩重懂事了,你叔父今日一早去了北大營,晚些時候回來,再去見過,好了,婉婉你帶他去認認路,我們也沒什麼規矩,你和阿姊平日相處好便罷了。”程氏沒有長待的意思,整整衣裙回去了。
此時,徐熠便感到局促了,他之前並沒有常住程府,父母逝世前,與程家的關係也並未有多麼親厚。他茫然無措地立於堂前。
“二郎,”綰容展顏一笑,“跟我走”
“哎”徐熠唯唯諾諾地答應一句,跟著綰容。
“母親隻是不愛管事,”她麵上的笑意遲遲未散,“徐家到了這一代,能彼此幫襯的不多了,那些一表八十裡的親戚,哪比得上我們。隻是母親這些年身體不太好,一直鬱鬱,如今我便分擔些庶務,算是儘儘孝心。”
徐熠抬頭打量綰容。這位堂姐像極了嬸嬸,水杏眼明麗如同一汪清泉,清清亮亮,言談舉止皆是大氣端莊。他點點頭。
綰容大大方方笑著,絲毫不在意他的揣測與打量:“彆高興太早,如今父母也在商定我的婚事了,待你高中之後也會幫你相看,若是從前伯父有什麼思量也可據實以告。”
提起婚事,徐熠低頭咳嗽一聲,連耳尖似乎都染上了薄紅,綰容卻毫無波瀾,平靜道。“母親的意思是,倘若你有中意之人,隻管放心告訴她。但是切忌什麼都不說就與他人交好。”她一麵走,一麵回頭看他一眼。
“京中如今表麵太平,暗底下對著我們徐家蠢蠢欲動的不知有多少。”綰容隨意一指園中一處小亭:“先坐下。”
“父親是個武將,如今刺史也當了快十年了,陛下此次召我們入京,就是有起複之意,此時我們全家,萬不可行差踏錯。二郎,你是讀書人,家中門第不顯,也幫不上你,恐怕還是連累你。”綰容看著徐熠,眼裡不知有幾分真假。
“阿姊為何言此,”徐熠誠惶誠恐,“我既姓徐,自然要與徐家榮辱與共,何談連累。”
那天的風很輕,裹挾著遠方飄來的桂花香,悠遠流長。綰容隻是一笑,清冷端麗的容顏仿佛浸在桂花香裡,甜津津的。
回房各自安歇後,藕香試探著問綰容:“少主,二公子房裡是什麼章程?”綰容瞥她一眼:“他身邊有個叫多福的,樓裡挑兩個家室清白簡單的暗衛,到他屋裡使喚,武藝不必高強,可防身即可。”
夜間,兩人到落珠閣受命,徐熠聽完來意後,向落珠閣望了一眼。
遠處的落珠閣在芭蕉掩映下亮著燈燭,今夜,綰容坐在燭台下,手支起額頭。
她的眉頭緊蹙,神情痛苦,眼眸清澈而恍惚。藕香自廚房而來,端著一碗藥,綰容遲疑一下,一飲而儘。“少主快歇著,這頭風是頑疾,當年在山上便沒有將養好,公主叮囑倘若不喝便彆回去了。”
綰容吃力一笑,卻再沒力氣說其他的話語,她的神經一抽一抽地疼,頭疼欲裂,更不知今夕何夕。她顫抖著拉緊披風,強迫自己不去思索那些紛紛擾擾。良久,藥效方起,她伏案睡去。
夢裡是一個極好的春天,她策馬揚鞭,追逐著前麵的少年。少年一身玄色衣衫,騎棕黑色駿馬,馬的鬃毛在風中飛揚。寬廣的跑馬場一望無邊,仿佛草原一般。風聲獵獵,她縱馬馳騁,天地間仿佛沒有其他人。
“五哥哥,等等我——”她縱情高喊,聲音擴散開去。
“琬琬,追上我——”少年聲音青澀,略略帶著變聲期獨有的摩擦感,低沉溫和,輕柔地飄入她的耳畔。
她心中輕輕一動,不知是勝負欲還是其他的什麼,驅使著她向他疾馳而去。
“抓到你了,五哥哥”她眉眼一彎,水靈靈的眼睛彎成月牙,唇邊的兩點紅色妝靨舒展開。
“嗯,抓到我了,我們回去吧”少年低低一笑,牽起她白皙的小手,用帶著的手帕擦乾淨她臉上和手上縱馬的塵灰。
於是伴著明媚的陽光,一對璧人執手而歸,那是綰容隻有在夢裡才敢回憶的過去,也是她如今不敢肖想的夢中人。
夢醒後,綰容噙著一絲即將消逝的笑:“看來是時候了”
“飛絮,告訴樓裡,時候到了,去告訴林阿姊,可以開始了。”綰容一邊染指甲一邊不慌不忙地說。
成王府,一眾妾妃請安後,盧迎春按了按太陽穴:“真吵,明明相看兩厭,偏偏要日日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