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哦了聲,微微調整了更為舒服的姿勢。
他笑說:“小九,你這倒不像是第一次騎馬,我這個師傅好像沒有太大的用武之地。”
這話一半是真實感歎,一半是玩笑話。
九思想了一瞬,也笑:“我也覺得。”
“小九,我先牽著馬走一圈,你適應一下。”
沈與之沒忘她一開始的忐忑緊張,道:“你彆怕,大膽一些;相信我,我不會讓你摔的。”
聲音溫潤,如同他這個人一般溫和平靜;語調沉穩,聽著會讓人不自覺地去信任他。
沈與之接過九思手裡的韁繩,牽著馬慢慢走了兩圈,後者逐漸適應了節奏。
“與之哥哥,我自己來吧。”
這期間小白一直很溫順,讓走就走,讓停就停,所以九思想自己一個人試試。
“好。”沈與之遞還韁繩,又退後幾步看著她。
九思用腳輕一夾馬肚,小白慢跑起來。
燦爛日光下,少女素手握挽韁繩,端坐於白馬之上;裙裾翩躚,發帶微揚,宛若秋月的雙眸明亮縈了笑,是最鮮活動人的年少模樣。
沈與之不放心地跟著走出幾步,瞧著九思沒什麼問題,於是轉身騎上白額去追她。
他為了保護九思,一直調整速度在其背後半馬的距離跟著。
九思發覺騎馬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難;相反,她第一次騎馬進展得很順利。
她回頭,對沈與之一笑。
驟然間,九思感覺自己的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痛意倏忽一瞬,旋即而來的是一陣目眩頭暈,渾身愈發無力;心裡無端充斥著說不上來的情緒,腦中卻清晰快速地閃過許多畫麵:和哥哥嫂嫂,和沈與之,和……
他們是誰?那是在哪兒?和自己又是什麼關係?
剛才還在笑的人,韁繩自手中滑落,整個人搖搖欲墜起來。
“小九!”
沈與之忽覺不對,當即翻身下馬,疾步上前把她從馬上抱了下來,心急如焚地連聲問著:“小九,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小九,能聽見我說話嗎?”
“小九,小九……”
九思雙眼緊閉,麵色蒼白地躺在沈與之的懷裡,眉頭緊蹙,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溫酒見狀不對,趕緊跑了過來。
“姑娘,姑娘這是怎麼了?”
“小九,小九你醒醒。”
沈與之怎麼也喚不醒懷裡的人,不僅自己握著的這隻手冰涼,額上還在冒冷汗,當機立斷抱著她回莊子裡的客房。
溫酒拉著旁邊的人,急聲道:“快去請大夫!”
有人忙去請莊子上的大夫,有人跑去通知許有為過來。
沈與之坐在床邊,不停地喚她,想讓她醒過來。
溫酒擔心得直哭,邊給她擦汗,邊著急地往門外看大夫來沒有。
房門外的其他人不知所措,這人好端端地騎著馬呢,怎麼突然就暈倒了?
莊子上這幾天一直有人來往,許有為就請了個大夫以防萬一。
小廝火急火燎地把正閒著的大夫拉了過來。
沈與之見大夫進來了,起身將床帳放下遮住九思。
溫酒把九思的手搭了出來,等著大夫把脈。
大夫號完脈,掀開床帳看了下九思的臉色,問過沈與之當時的情形,和溫酒關於病人之前有沒有這種情況,一番下來沒覺出什麼病症。
他又搭上九思的手腕確認了一遍,這才起身道:“從脈象上來看,姑娘並無任何不妥。”
沈與之聽完這話眉頭微蹙,問:“大夫,你既說無任何不妥,那這些症狀是為何?”
溫酒一把拉住大夫,急切道:“大夫,我家姑娘她一直在冒冷汗,臉色白成這樣是什麼回事啊?”
“從這位姑娘的脈象上看來,確實是沒有大礙。這些症狀不屬暈厥,也並非昏迷;老夫實在看不出是何緣故。”大夫搖頭,歎了口氣,還是道:“我先去給姑娘開服安神的藥,讓她服下看看。”
沈與之覺得這番話不能讓人信服,掀開床帳一角見九思皺著的眉鬆了一些,麵色也不像剛才一般蒼白,也隻好點頭。
門口站著的幾個丫環小廝裡,有人小聲地開了口:“姑娘這模樣瞧著有幾分像我小時候見過的,被什麼東西魘住了……”
沈與之看向說話的小廝,疑惑道“魘?”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說。心有所想,寄之神佛;不如自己胸有成竹,將其把握。
這時,許有為腳步匆匆地趕了過來。
他剛把那兩位朋友送到客房,小廝急急忙忙去稟報說,兩個人好好騎著馬,那位姑娘突然暈倒了,沈公子急忙把人抱回了客房。
他問:“與之,怎麼回事?大夫看了怎麼說?”
沈與之搖頭,強壓下心裡的焦急,想起之前小九落水生病那次,他後來也找最後替九思診治的大夫問過,大夫說沒什麼問題,隻需要好好調養。可今天為何會突然不適?大夫還看不出原因,難不成真是小廝剛才說的魘?
“大夫說看不出病症,隻好開些安神的藥。”
床上的人手指微動,慢慢地睜開了眼。
溫酒大喜:“姑娘,你醒了!”
沈與之立時轉身過來,高興了一瞬,旋即又緊張地問:“小九,是哪裡不舒服?”
九思觸及他滿是關心的眼神,很快就不自然地錯開了,搖了搖頭說:“沒事兒,我想回去了。”
“好,我們馬上回去。”沈與之說著彎腰要扶她。
九思攔下他的手,自己坐了起來,輕聲道:“謝……謝謝,我自己走吧。”
沈與之一頓,還是說:“好。”
溫酒立馬伸手,“姑娘,我扶你。”
她還是說:“不用。”
溫酒隻好收回手,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
沈與之一臉歉意地看向許有為,“有為,抱歉,擾了你的興致,我先送她回去,改日再來找你賠罪。”
許有為看著九思清瘦的背影,也不免有些擔心。朋友的朋友在自家莊子上出了事,於情於理,他都覺得自己有點責任。
“沒事兒,你先送她回去,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派人來告訴我。”
等他們走後,許有為立馬讓人查了九思來莊子後接觸到的所有人和物,又著重檢查了她騎的那匹馬,全都沒有問題。
他還聽了大夫和小廝的那番話,毫無頭緒之際,也在想,難不成真像小廝說的魘住了?
回去的路上,九思閉著眼,一句話也不說,像是睡著了一般,可輕顫的眼睫和被手攥出痕跡的裙子,昭示著她此時的內心並不平靜。
溫酒滿臉擔心地看著她。
沈與之騎著馬,不時看向馬車,眼神裡俱是擔憂。
微晃的窗簾,漏出車內人的衣裙一角。
回到山府已近中午,九思下車後徑直就進了門。
沈與之看了眼她的背影,囑咐溫酒:“好好照顧你家姑娘,有什麼事立馬讓人去通知我;待會兒問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我再請個大夫過來。”
溫酒點點頭,跟了進去。
沈與之盯著大門,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九思進房間後,直接坐到了床上,眉蹙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溫酒覷了眼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姑娘,你有哪兒不舒服還是怎麼了,你和溫酒說好不好?”
九思腦子裡正亂著,聞言搖頭道:“我沒事,待會兒哥……那個,有人問起來的話,就說我騎馬很累,睡下了。”
她不願再多說,往後倒在床上,拉過被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自己。
溫酒有些不知所措,見此也無法再追問了;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還是不放心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房裡的動靜。
房間裡的安神香在早上已燃儘,隻餘留幾縷香氣。
九思並沒有睡,心神也不安寧,在一片黑暗中睜著眼睛,思緒萬千。
她似大夢初醒,又像是突然恢複了記憶般,想起了許多事情。
她叫山九思,準確來說,是這世間的另一個山九思。
不知是怎樣的機緣巧合之下,也就是落水那時,與住在奉元的山九思意識到了對方。
兩個人的相貌聲音,乃至很多東西,幾乎一模一樣;可前十七年的人生,卻是千差萬彆。
一個少時父母故去,靠哥哥一個人賺錢養家,因而敏感懂事;缺少陪伴,不願意與外人相處,更不想給人添麻煩。
另一個有著不善言辭的父母,和口是心非的弟弟;故而,有些情緒感知比常人遲鈍疏淺。
九思不知道為何會意識到對方,當時她在想什麼呢?
她在想自己擁有著的一切,在想自己已經錯過和暫時沒有得到的東西,在想自己存在的意義。
奉元的山九思呢,她那時候也在想嗎?
所以,二人就此交換,試著去過同名不同命的對方的生活,儘管不知道往後會是怎樣。
她擁有奉元山九思以前大概的記憶,所以才會對往事記得,但不真切。
之前做的那些看似光陸怪離的夢,其實都是她原來的記憶,且在落水那時戛然而止;因為那將是與自己交換的,奉元山九思之後的人生。
他們互通的意識在交換之後就斷開了……
現在,她全部都想起來了。
九思一把掀開被子,像是撥開了經久的雲霧,得以見到光亮,呼吸新的空氣。
她在許家莊子上醒來,一時被腦子裡的這些事情擾亂了心神;現在厘清後,不由得感歎自己居然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看似離奇的天方夜譚,卻足夠吸引人。
這世間的另一個我,人生際遇完全不一樣的我。
既然選擇了交換,那她現在就要過好在這裡的每一天,做自己,做山九思。
人一旦把困惑自己的事情想通,鬆懈下來就容易犯困。
九思乾脆脫了鞋襪上床,打算睡上一覺。
溫酒在門外待了半個多時辰,一直沒聽見裡麵傳出動靜,實在放心不下,於是悄悄地打開一條縫隙偷看。
還是沒動靜。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輕手輕腳走到床邊,見九思躺在床上呼吸均勻,已經睡著了。
溫酒這才鬆了口氣,替九思掖好被角,退出門去守著。
衛宛央今天沒有出門,得知九思已經回來了,照常讓丫環來請九思去飯廳吃飯。
“姑娘今天騎馬累了,回來已經睡下。你過去轉告少夫人一聲,說等姑娘醒了,我會準備吃的。”溫酒這樣說。
丫環應下後就走了。
溫酒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又招來個小廝,“你去沈府給與之公子傳個話,就說姑娘已經睡著了,讓他不用擔心。”
晚飯時,衛宛央又讓人來請,溫酒還是那套話。
衛宛央不放心,和山懷略過來看了一回,確實見九思睡得正熟,沒什麼異樣。
二人以為是她第一次騎馬太累了,便沒叫醒她,讓溫酒守著,等她醒了再準備吃的。
沈與之聽了小廝去沈府傳的話,始終有些放心不下,天黑前還是來了一趟山家,得知九思還睡著,詳細問了溫酒她們回府後的事,沒說什麼,在院裡的葡萄藤架下坐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九思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