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知行忽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他說:“我教你吧。”
九思想,反正是隨便教著玩玩,也就點了頭。
九思之前看過他診治病人,知道一些他問診的習慣,就問他的那張青竹絲帕在哪兒。
“不用,就這樣。”他伸手出來。
“我開始了。”九思抬起手,發出了學醫的第一問,“三指,對吧?”
月知行點頭嗯了聲,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九思將三指輕輕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間,第一下沒找準位置。
“往右。”
九思聞言照做。
微涼的指尖撫過肌膚,月知行在想,自己定的藥膳方子,她也吃了有一段時間,怎的還是如此。
九思感受到了微弱的脈搏跳動。
“重些。”
她稍微往下壓了壓,果然,搏動更強烈了些,
一下,一下,又一下。
九思往自己的手腕上試了試,對比後說道:“月知行,你的脈搏好快,和我的不太一樣。”
月知行解釋:“人各有不同,再者緊張,心慌等情況下的脈搏,較平常的會增快一些。”
“那你現在是什麼情況?”九思問得認真,她想知道這其中的區彆。
月知行被她這麼直白一問,不自然地咳了兩聲,耳尖微微泛了可疑的淺緋。
九思忽地湊了上去。
衣物交織,呼吸漸近。
月知行靠在靠背上退無可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喉結微動,低聲問:“你做什麼?”
九思疑惑於他此時的反應,答道:“你之前不是說過嗎?望聞問切的望是觀氣色,聞是聽聲息和嗅氣味。”
她隻聞到了若有似無的枸櫞之味,應該是月知行的香囊。
九思很快就退開了,她認真道:“脈搏過快,麵色微紅,呼吸急促。”
“以我之見,月知行,你病得不輕。”
症狀是真,卻不是病。
月知行被她說得心亂,好不容易平複下來,一想到自己總是輕易被她牽動,遂決定做點什麼。
於是,月知行抬手,輕撫了她的頭,讚道:“我們家九思於學醫一事,確實很有天賦。”
九思初聞這話隻覺莫名,下一瞬想起了什麼,驚愕道:“你當時也在?”
“是,從頭到尾,我都在。”
所以那日,月知行全程旁觀了撞車訛詐不成,改要路費的事;九思當時說會醫術,師父摸著她的頭誇有天賦的話,月知行全聽到了。
那他剛才做的……
九思尷尬到臉熱,竟在真大夫的麵前班門弄斧,得虧他當時沒揭穿自己。
“生氣了?”月知行瞧她表情幾變。
“沒有!”她立馬否認。
月知行追問“真的?”
九思確實沒生氣,隻是有點尷尬和難為情罷了。
她瞥見書桌上已經寫了一半的紙,轉移話題道:“你身體不舒服,還要寫東西?”
“這是我父親給我定的罰抄,一共一百頁。”月知行起身過來,拿起抄好的幾頁給她看。
九思想了想,說:“要不我幫你抄一些吧,你去休息。”
月知行搖頭,看著她笑,“你幫我抄書,我怎麼能自己去休息。”
他讓九思坐到書桌前,自己去了南星剛才抄書的小桌。
……
又是大半個時辰過去,月知行抄好十頁,起身來看九思抄了多少。
“這是第十頁。”九思見他站在自己身後,就解釋了一句,遂又寫下: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霎時間,紙上的字竟如幻象般變得模糊,甚至是憑空消散,隻在月知行的眼中餘下了四個字。
仁者樂山。
醫者懷有仁心,常被稱為仁者。
樂者則為喜愛,喜好,欣賞等意。
山,是眼前山。
他像是發現了一件極有趣的事,眉眼間皆是止不住的笑意。
少年由心一笑,整個人便是難掩的神采飛揚。
九思停了筆,看他,莫名道:“你笑什麼?”
“我很喜歡這句話。”他說:“仁者樂山。”
“你先抄著,我出去一會兒。”
月知行出了書房,喚來一小廝,附耳說了幾句,然後自己去了廚房。
……
“公子,您看這塊冰怎麼樣?”剛才的那個小廝抱了塊冰進廚房來。
“行,我來吧。”月知行挽了衣袖。
六月天熱,有商販賣冰於市。
他剛才是要小廝出門去買些冰來,給九思做個酥山。
酥山,觸皓齒而便消,是津是潤。先碎冰成沙,裝入盤子;再將‘酥’加熱變軟,近乎融化,拌入蜜糖,淋瀝在碎冰之上,做出山巒的形狀;而後放入冰窖中,冷凝定型;最後插入花朵,彩樹等裝飾點綴。
一刻鐘後,月知行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家裡沒有冰窖,他也就省了這一步;遂拿起桌上的一朵紅花,洗淨後插在盤中山的山頂。
這花是他來廚房的路上特意摘的,院裡開得最好看的一朵,
“走吧。”月知行親自端著托盤,往他的院子去。
……
書房裡,九思聽到動靜,抬頭見他端著東西過來,便把書桌上的東西挪了挪,空出地方來。
月知行先將托盤放到桌上,又把盤子擺到了她麵前,期待道:“你試試味道如何?”
他這還是第一次做。
九思之前吃過幾次酥山,不過都是在外麵的店裡,問:“你剛出去買的?”
“我做的。”他說。
九思吃過一口後,肯定地點了頭,“做得很好啊,不輸我之前在店裡吃的。”
月知行高興地笑了,心裡卻暗自鬆了口氣,他在端過來的路上還緊張了好一會兒,怕九思不喜歡,可嘴裡卻說:“那是,我想做,便能做成。”
九思低頭吃著,聽到這話,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你好厲害。”
月知行聽到她誇,又是一笑。
“左右無事,我彈琴給你聽,怎麼樣?”
九思此時的心思都在吃的上,唔了聲算是答應。
月知行取來焦尾,在琴桌上擺好後,問:“你想聽什麼?”
九思這才抬了頭,想了想說:“你彈就好。”
一曲畢,月知行看向九思,期待道:“你聽出這是什麼曲子了嗎?”
九思想後搖頭,“我從未聽過,這是什麼曲子?”
直白,隱晦,她無一察覺。
他的期待,一瞬落了空。
此時,溫酒敲了門,提醒道:“姑娘,我們該回府了。”
月知行瞧了眼外麵的天色,已至晌午,便說:“你快回去吧,懷略大哥他們應該在等你吃飯。”
“還有,謝謝你替我抄的書。”
九思臨到門口,突然覺得有哪兒不對,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月知行問她怎麼了。
她問:“我原本是來做什麼的?”
月知行瞧她一副呆呆的模樣,失笑道:“我病好了,回去吧。”
九思這才想起自己來這兒的初衷,暗自懊惱了一瞬,問:“你真沒事兒了?可剛才我看的那些症狀……”
“真的。”
症狀也是真的。
——
臨近傍晚,沈與之和許有為也帶著東西上門來了。
月知行也沒有放過他們,兩個人幫忙共抄了二十頁,南星又抄了三頁。
……
晚飯時分,月知行出了房門,是要去飯廳。
他將一遝抄書遞給南星,揉著自己快抄斷了的右手手腕。
南星無聊,便數了這一遝紙,奇怪道:“公子,這兒隻有九十九頁。”
月知行哦了聲,若無其事道:“可能是少抄了一頁吧,沒事兒,父親彆說數了,可能看都不會看的。”
事實不然。
吃完飯後,月父就在飯桌上把抄的這些紙一張一張地看了,還和月知行聊了起來。
“這一看就是悠然丫頭寫的,定是你拿事相脅,她這十頁寫得是不情不願的;還有十張筆走龍蛇,和許家丫頭有些相似,是有為的。”
“與之心正筆正,這十張字如其人;這九頁寫得平和細致,應該是九思丫頭的;還有這十頁,一看就是南星寫的;所以,你的罰抄,自己隻寫了五十頁。”他說完,還真數了數。
“九十九頁,怎麼少了一頁?”
白日裡來過好幾次人的書房,此時寂靜無聲。
書桌麵上,乾淨整齊;往下,第一個抽屜上了鎖。
裡麵隻放著一張紙,平和細致的字寫了整整一頁,其中便有‘仁者樂山’四個字……
“父親,其實我昨天沒有生病,我騙了你。”月知行還是說了。
月父聞言並無太大反應,將手中的紙歸放整齊後,才說:“我昨天是察覺了一點,當時沒太在意,不過我今天早上就知道了。”
月知行愕然之餘,還有些不信。
月父接著道出真相:“從小到大,你小子隻要一緊張或者心慌,耳朵就會變紅。比如,說謊的時候。”
月知行如遭雷擊,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他一直有個困惑,為什麼小的時候,父親母親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內心想法。原來,竟然,原因就出在自己的耳朵上。
月父觀他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不可置信,再到恍然大悟;好心情地笑過之後,忍不住給了他最後一擊。
“剛才我說九十九頁的時候,也是這樣。”月父也懶得問他是少抄了一頁,還是彆的什麼。
“……”月知行臉色一僵,嚴嚴實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一瞬間,他倏忽想起了兩件事。
荷花誕辰那天,在河邊遇到時,他自己都感受到了耳熱,九思是不是也發現了。
還有,關於耳朵會紅這件事,不會隻有自己本人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