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光誕生以來,我從未將生死的權力交付於任何的我的使者,除了沐浴眾靈祝福而誕生的他。我清楚我是用何等自豪的口吻說出賦權在你的諭旨,然而他冰霜凝結的麵孔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激,隻是雕像似的站在原地思索了良久,才翕動嘴唇,簡潔地發表了他的疑問。
那麼我何時歸於天國,何時墮入地獄?
這個問題不禁讓我發笑,可是又笑不出聲。即便是對於更早誕生的忠實的米迦勒和拉斐爾,我也未曾考慮過這種問題,畢竟我的孩子們都是侍奉於我的純潔的所在,必將加冕天國永恒的光,直到世界傾塌。
無需考慮那麼多,我的孩子,你是完美的,隻要堅信於我,跟隨著光的步伐,履行你的權力和義務,我的光輝便能常伴你身。
說完,我深深地瞧了他一眼,突然特彆希望能從他的眼中看到六翼使徒們那樣的虔誠或者感激,可是他內心之海在理性的安撫下顯得異常的平靜。隻見他抬起手,用食指在虛空中一勾,青翠的藤蔓便順著修長的指節緩緩攀升,直到指尖綻放出一朵奇異的白花,散發看不見又摸不著的嫋嫋幽香。
這是我所創造之物,是世間善的集合,不會再有更加完美的生物與它爭奪這頂榮耀的桂冠。我為它取名為伊甸。
高台下,費亞羅廉平靜地敘述著,不是誇耀,隻是單純的講述。按照常理,我坐在聖山之巔,即便我的孩子離我遙遠,我也能清楚地看到我想看的一切。可是這次,不知為何,我卻無法將我的孩子看清,隻能坐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後話。
可是,即便如此,倘若我說讓它死去,它也隻能腐爛於土壤之中,衰敗於寂寞之間。我在大地上見證了無數生靈的生老病死——有罪的,純潔的,高尚的,墮落的,都無法逃脫生和死的漩渦,那麼我呢?
過於冷靜的口吻最後凝固成不寒而栗的冷酷,他以不確定的疑問作為結尾,然而那上揚的句調卻像是被係上了一方磐石,拖著虛無的尾巴,從天空墜落向地獄的火湖。他說著,並緩緩收緊手掌,嬌小的花朵便在頃刻間凋零成了殘酷的灰燼,隨風飄散。
從始至終,他的雙眼都平靜地凝望著我,但我卻在那片浩瀚的紫羅蘭色中迷失了自己,然後發現了吞噬一切的空洞。
這個世界上,所有是生的,都是死的,是仁慈的,都是殘忍的,是完美的,都是殘缺的。或許他並不明白,但是我終於知曉,那一刻的他不是在質疑,也不是在迷惑,而是在控訴,控訴神高高在上的謊言。
說起來,我已經忘記那時的我是怎麼開口,來回複他的提問。我隻記得我在回答完畢以後,皺起眉,急切地在他鏡子般的麵龐上尋找細微的裂痕,然而讓我失望的是,下麵的他隻是稍稍低垂落眼睫,盯著腳下的白雲沉默了片刻,才終於肯低下高傲的頭顱,和我其他孩子們一樣,恭敬地向我行禮。
從此以後,隻有純潔的聖靈們依然擁簇於我的禦座,吟唱千百年來從未改變的頌歌,而我,主宰萬物的神卻再也沒有在聖山山巔見到過那抹刺眼的銀白色。
但是偶爾,曾經擊敗紅龍的米迦勒會踏著天光,短暫地脫離他的軍團,按照我的吩咐,從遙遠的天際回到我的身邊,並攜著一朵小小的白色花骨朵兒,向我陳述費亞羅廉最近的故事。而每次,眾多長著翅膀的靈體中,沉默不語的拉斐爾則會在米迦勒離開之後,一麵偷偷望著米迦勒離去的身影,一麵麵露憂慮地斂起羽翼,同我訴說他心中與米迦勒完全相反的看法。
我無所不能的主啊,傳承您的意誌的孩子已經從您的光輝中誕生。然而,他雖已成為您於人間的傑出代理,但仍舊是您最年幼的孩子,您又為何要疏遠他,遺棄他,不肯讓他明曉您希望散播於世間的威嚴和慈愛?
黃白色的衣袍飾在他的肩頭,將他徹底淹沒在周身跳動的火焰之中。而我在山巔,手裡撚著米迦勒送來的那朵小花,本想湊近鼻尖,輕嗅花蕊中縈繞的幽香,卻恰巧聽到來自我另一個孩子的擔憂,不禁失神了片刻。與此同時,美好而又嬌弱的花瓣忽然自莖杆飄落,我來不及把握,它就已經逝去。我雖早已知道,采摘下來的鮮花終有一天會在手中回歸虛無,但我還是望著試圖治愈一切的拉斐爾,沉默了半晌,然後攥緊了光禿禿的花莖。
明明姿態虔誠的拉斐爾並沒有責怪的意思,不知為何,我卻如芒在背。
我親愛的拉斐爾,我本該保持快樂的治愈者,不要讓你一時的善良蒙蔽了你的雙眼。你應該看到,完美之後就是腐朽。他和你們不一樣,傳承我榮光之人,是夜晚的月亮,如若掩蓋太陽的光芒,那必不能永久。因此,當他真正通曉一切的時候,就是他隕落的時候。
不過好在有聖潔的光芒遮住了我的全身。我無法說謊,隻能壓製住了僅存在於我眼中的真相,讓隱晦的語言盤旋在腦海之中。依照我的想法,低微的歎息不會傳到拉斐爾的耳畔,我所觀察到的結局也不會呈現在他的麵前,所以我以勸告的口吻緩緩地敘述著,儘管禦座下擅長消除疾苦的拉斐爾依然麵帶困惑。但我已經不能再多說,隻有擺了擺手,讓他同米迦勒一樣,繼續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
那,您還愛著那個與眾不同的孩子的嗎,就同愛著我們一樣?
可那次,拉斐爾並沒有急著離開,比起正直又遲鈍的米迦勒,他曾被賦予更加敏銳的心靈。這位以救治為使命的六翼顯然是察覺到了什麼,他第一次仰起頭望向我,儘管柔軟的羽翼遮擋住了他冒犯的目光,我卻還是看到了他嘴角上掛起的悲哀和憐憫。
對此,我隻能猶豫,然後瞥了眼下方不知何時已經滿地的枯萎花瓣,艱難且固執地搖了搖頭。
於是,得到了答案之後,那抹澄澈的黃白色很快就依我所言,迅速消失在浮動的雲海之中,但又違背了我的希冀,去往地上那片藏著黑夜的密林。寂寞的山頂再次隻剩下我一個,我終於能輕輕地吐出憋在胸口的那股濁氣,然後低頭,拂走雪花般零落於我膝上的伊甸之花,安靜地等待著終焉的降臨。
但事實上,天上的造物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權柄。上蒼九天何等高遠,地獄九層何等深廣,儘管如此,即便我的那些頭頂光環的聖靈們沒有為我踏遍世界的角落,我的視線也依然能夠落到我所希望看到的一切。作為炙熱的撒拉弗,米迦勒的轉述用詞極儘華美,抑揚頓挫之間富有詩歌的韻律,我每次坐在隻屬於我的位置上,都是笑著聆聽著他的每一個詞語,卻沒有告訴任何生靈,其實我更喜歡親手撥開雲霧,注視著我的年幼的孩子的每一舉一動。
世間萬物,我又如何不知。我會親眼看著那個銀白色的神靈以最耀眼的容貌行走在大地上,接受子民們的膜拜。我看著他的無情,看著他的漠然,看著他為了傳達天上的意誌,使用我賜予的雷霆手段,一點點地積累起與錫安山同等高度的威望。
然後,我望到遠在天邊的他手執鐮斧,回過頭,隔著虛空,向我投來了死亡一般寧靜又冰冷的目光。
終焉還是如期而至。
萬道金光還在醞釀,天邊的雲就已經翻湧出沉沉的霞光。天國的光芒黯淡了,紅色的閃電怒不可遏地炸裂,往日北方山邊祥和的歌唱瞬間喑啞了下去。威嚴的王旗飄揚在高空,從來喜愛飄逸的天使們今天換上了明亮的鎧甲,站在茫茫無際的火浪中,手執寒冷的刃光,尖銳地刺穿山中的雲霧繚繞。
激怒的紅海海岸,驚濤駭浪吞沒了渺小的船隻。拉斐爾終究沒有趕在人間的巴彆塔聳立之前,治愈人間所有的病。帶來費亞羅廉反叛消息的雙翼退回無缺的方陣,密密麻麻的盾牌環繞四周,天界的首席戰士飾著金光閃閃的紋章,難得挽起了番紅色的長發,一手緊緊握著紅色的十字架長劍,另一手則穩穩扶住從鮮血中走出的治愈天使,佇立在千軍萬馬的最前方。
作為我最忠實的戰士,他是在等待,等待我出征的命令。
月亮如何能搶奪太陽的光輝?我大而有威嚴的主,您的使者已經背叛了您的意誌。您應當召喚您的雷霆之力,以不可丈量的浪濤,淹沒地上那些忤逆於您的無知之徒,好讓他們知道,何為真正的力,何為真正的神,讓這個世界重新回歸到唯一的真神的榮光之下。
米迦勒揚起翅膀,淩厲的風瞬間掀翻了戰矛莊嚴的光輝。正如他的性格,他說出的話語鏗鏘有力,隻為維護神的不可侵犯。然而他身側的拉斐爾,剛剛被其它純淨的靈們從雲下接回雲端,卻是垂下了沾滿血汙的翅膀,失去光澤的臉埋在微弱的焰光中,讓我看不清遍體鱗傷的他究竟在思慮什麼。
或許他是知道,無論再說什麼,這個早已注定的結局終是無法扭轉。
畢竟,流向海洋的河流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源頭,我親手創造的就必由我親手埋葬。此刻,寂靜的山巔,鳴鳥不飛,矯健的風吹來肅殺之氣,裝飾了明晃晃的劍刃。我沒有再詢問拉斐爾的想法,而是按照他們所期待的,直接地站起身,然後抬起手,遠遠地指向天際線上的冉冉升起的月光,降下了不可違抗的神諭。
於是,刹那間,無數驍勇善戰的孩子們便響應我的號召,駕起戰車,伴隨著一顆流星的墜落,在衝鋒的號角聲裡,奔馳向遠方懸掛不同旗幟的陣列。訓練有素的他們迅捷地越過人跡罕至的荒路,飛過茫茫的裂口,踏上了充滿鮮血的征途。天上地上,展開的翅膀數不清多少,但我作為神,隻有遠遠地望著天邊的蜂湧,站在宇宙的最高處,輕易地能聽見嘶吼如雷動貫徹天地,俯視到熾熱的聖光留下血淋淋的傷疤。
而我的那個孩子,卻始終用那雙驕傲而又冷漠的眼睛,洞察了天使們的陣列。
我看到,淩厲的風拂動月光籠罩的發,明星點綴的眼瞳被血水和火焰淹沒,他握緊了他的武器,佇立在昏暗的荒野上,熾如火焰的撒拉弗就像一道圓環,將他圍困在中間,他也威儀堂堂,未曾流露出怯懦的神色。密密麻麻的軍團從天的這端蔓延向那端,可是隻要他想,他就可以周旋在戰場中,凶猛地撕碎岩石與山崗,收割生命,級彆低的天使便隻能如鳥散,迷失在不寧的休眠之中。
如今,冠名正義的戰爭已經打響,瘋狂的喧囂滲透天地的每個角落,那是我曾驕傲賦予他的威能。漆黑的袍角揚起漆黑的羽翼,我不禁屏住呼吸,注視著他的身姿穿梭於漫天的火焰中,同時,也注意到他擋開攻擊的每個轉身,目光最後都是穿越了蜿蜒的斯提克斯河,最終刺回他所看不到的神的寶座。
那一刻,站在座前的我忽然誕生了荒謬的希望,希望我戰無不勝的米迦勒就此失落了手中的聖劍,希望一切就此停歇。
隻是,我該知道,與我相似的米迦勒在戰場上,從未施舍過片刻的仁慈。七天七夜,天上的光輝便摧毀了深沉的黑夜,絕對的正義終於在凱旋的歌聲裡收起了他的三對翅膀,緩緩地落回到我的座前。米迦勒的戰甲披上流光溢彩的紅色,我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順著紅色滴落的方向,墜往他握著長劍的右手,又悄悄移到他同樣緊握的左手,望到他手中那顆沉浸於平靜的銀白色月光的頭顱,泛起波瀾的心湖瞬間回歸到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孩子用自己的死亡,成全了我無上的威嚴。
聖哉,聖哉,聖哉,大有權能,大有威嚴的主,你的榮光充滿天地。歡呼之聲,響徹雲霄。奉你名而來的,是應當稱頌的。歡呼之聲,響徹雲霄。
重新響亮聖山的讚歌淹沒了我的喟歎,永不熄滅的聖光則遮擋了跌坐回寶座的我。地上的太陽會照常升起,朝聖者中再無突兀的冒犯者,我環視著周圍純淨體們更加虔誠的表情,接受了更加愉悅的歡呼,卻並沒有產生與之相稱的喜悅和自豪。
相反,迷夢般的疲倦從我腳底殘破的花瓣中漸漸地滲出。
神聖之光,天堂的兒女們,太陽的光重新照亮我們的世界。從這一刻起,所有的霧靄都將消散,凡人肉眼看見的、看不見的萬物,皆重新收於祝福的言語。但是忤逆的黑暗不會因此臣服於地獄的火海。我忠誠的米迦勒,以及仁慈的拉斐爾,我須讓你們去往永不見天日的苦寒之地,用你們的眼,永恒地注視著黑暗的一舉一動,直至黑暗的消亡。
那天,我迎著純潔的天使們,在陣陣愉悅的歡呼聲裡,下達了最後的派遣。率領光明之子的米迦勒站在列首,低下頭,沒有多說什麼,便扇動鍍著金色的翅膀,義無反顧地飛向雲下那片昏昏沉沉的地方。反是向來溫順的拉斐爾,在臨走前無聲地張開口,拖著他自己不肯治愈的殘破身軀,向我提出了他最後的疑問。
您後悔嗎,我全知全能的偉大天父?
而這次,我終於點了點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