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畫室裡不僅有一座老式的報時掛鐘,還有一尊沒有完成的雕像。
那座雕像被遺忘在畫架後的角落,由一匹黑色的絲綢蓋著。有人猜那是一尊帕拉斯半身雕像,但事實上,從沒人能看到絲綢下的大理石,究竟留有怎樣粗糙的雕刻痕跡。
畢竟即便是消魂自己,也有將近十年沒有掀開那塊布。
隻是這一夜,烏鴉一樣客人的來訪,讓業餘的藝術家重新燃起皮格馬利翁的熱情。年輕人眯起眼睛,靜靜地閱讀起紙張上的內容,從開頭的第一個字母,到中央的銀白雙頭蛇警徽,唇角隨即綻開純真的笑容。
我這裡沒什麼好搜查的,警官。不過比起這個,如此美好的夜晚,為什麼不來欣賞一下我最新的作品呢?
房間內,輕快的聲調活躍了燃燒木柴的火焰,清脆的炸裂聲徜徉於每段深夜不敢夢到的幻想。消魂挽起毛衣的袖子,纖細的手腕依然白皙,從未沾過暴徒的窮凶極惡。他像是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嚴肅,用餘光瞥了眼角落裡的那座雕像,不費吹灰之力,便想錯開令人不愉快的話題。
掛鐘裡的布穀鳥躲在柵欄後,悄悄窺探著客人沒有神采的雙眼。來訪的男人卻拉了拉圍巾,脖子上堆疊的布料遮住了下巴,還有過分平靜的神情。他似乎對此不感興趣,但也沒有完全拒絕,隻是在一片黑沉沉中站起身,風衣的尾擺便猶如翅膀,輕輕拍打在他的小腿上。
下次吧。男人這麼說道。
下次吧。男人這麼遺憾地歎息道。
人們腳邊的灰塵在黎明之前不住地扭動,沒人知曉第二天的天空究竟會升起哪一輪太陽。消魂眨了眨眼,籠罩火光的眼眸凝滯在失神的片刻。男人的嗓音尚未遠去,他沒有主動伸手阻止,而是一個人默默地掀開那層罩布,讓時間穿越黑暗的大海,暫時停泊於這間屋子所組成的小小港灣。
窗外,雨點的零落迅速淹沒了喑啞的鳥鳴,暖暖的火光裡,黑色的絲綢在地麵傾瀉瀑布一樣的流淌。此刻,潔白的半身像佇立在最黑暗的角落,每一道雕刻都不見修改的痕跡。流暢的線條排列得恰到好處,那並非人們口中的帕拉斯,而是一位年輕的男人,脖子上圍掛著圍巾,不知道是什麼顏色。
卻又一抹深褐色油漆覆蓋它的雙眼,是橫貫平原的裂穀,亦是再也無法觸及的星河。
簡直和對麵,那裹著黑色的男人一模一樣。
你是搜不出任何東西的。那麼,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了嗎,醒魂?
消魂轉過頭,灰白的發絲如同藤本植物,順著臉頰的弧度,晃過含笑的眼尾,也在眼瞳之中留下了一絲一縷的陰翳。
冰冷的空氣緩行於口鼻之間,他記得,自己曾在每個日初與日落時候,捏著雕刻刀,在特殊材料上臨摹記憶中的模樣。至於打磨後多餘的白色碎屑,則用密封袋收集起來,打包賣給癡迷於此的顧客。一切順理成章,隻是在即將完工的最後瞬間,無論自己如何凝望低喃的深淵,都無法再準確落下那雙眼睛的形狀,隻能用滾燙的鮮血,掩蓋瑕疵。
直至今日,當神聖的古鴉踏著步子闖進他的彆墅裡,他才覺得,這件塵封已久的作品,終於可以親手完成了。
而掛鐘裡的那隻布穀鳥,也終於有機會重新呼吸到最為完美的空氣。
Part.ⅤHeaven.
我的工作是幫助那些陷入黑暗的人,找到屬於他們自己的天堂。
年輕人坐在高腳凳上,侃侃而談,唯一的光源來自壁爐,隻把他的一隻眼睛點亮金色的光芒。他注視著前方,紫色的天鵝絨襯墊堆在長椅的一端,男人卻坐在另外一端,用看不見世界的眼睛凝視自己的雕像,身姿挺拔。
被拋棄的還有一瓶酒,兩個酒杯。
那是消魂特地取出來的,以供消遣,屬於某種娛樂興趣。不過,拋開閒暇時業餘藝術家的身份,消魂依然很自豪地進行另外的事業。作為警校的同班同學,以及搭檔,他曾經隱晦地同那個男人說起過,然而男人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即便是現在,麵對著這尊特殊的雕像,也麵無表情,不置一詞。
但是,醜陋的人類若想活著到達天堂,必須通過特定的途徑。有的人用酒,有的人靠夢,但我能提供更加高級的東西。
隨後,他張開雙臂,像是擁抱整個宇宙,寬鬆的羊絨毛衣隨著動作,發出細微的聲響。宏大的願景在淺黃色的眼眸中徐徐展開,藝術家獨有的狂熱升溫,誓要將十二月的午夜燃燒成壁爐中的柴火。
黑發的年輕男人卻抿起唇,似乎在思考醜陋一詞的含義。
此刻,風雨未歇,生和死都不再重要。兩個人難得都安靜下來,回歸埋葬於記憶深處的搭檔時光,並端詳著彼此,像是開始了簡單的找茬遊戲,將自己的現在和過去重疊在一起。消魂很清楚,循規蹈矩的男人會怎樣看待自己選擇的道路,所以他隻能親自倒一杯酒,遞給對方,以敬美好和平的歲月。
難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因為那時候我弄瞎了你的眼睛。
透明的液體流淌在透明的杯中,彙聚成濃縮的海平麵,左右搖晃。不太安寧的夜晚,空氣凍結,發酵後的甘甜棲息繚繞於鼻尖,引發不了任何迷醉。他把酒杯遞過去,動作自然,男人接過後,卻沒有立刻喝下去。
不,並沒有。倒是你,從那時候開始,偏離正確的道路太遠了,消魂。
椅子支架發出吱呀的聲響,男人用雙手撫摸著杯壁弧線的形狀,如果眼睛還能看得見的話,一定正流轉炯炯有神的光。消魂並不討厭他的正直,相反很喜歡,因此他向來覺得,即便相互有爭執,也該是喜歡的爭執。
於是,在黃眼睛年輕人無聲的凝望下,男人將沿口湊到唇邊,暗紅的液體淺淺地浸潤口腔,像是被藏起來的血。消魂的食指勾起鬢角細軟的發絲,他笑了笑,一口飲儘自己的那杯,呼吸隨即變得迷離起來。
隻要見過一次那種完美的世界,你就會明白,醒魂,明白你所堅持的所謂正義道路,是永遠無法達到那樣的終點的。
晚風穿過窗戶的縫隙,卷起雲霧般的紗簾,昏黃的光線編成光環,亮在腦後,並朝著黑暗的方向不斷發散。清淡的嗓音中,消魂這麼感慨著,儘管男人搖了搖頭,始終像是在聽一場幼稚的演講。
然後他摸出一副銀白的手銬,一邊拷在自己的手腕上,一邊鎖住消魂的右手。
不會讓你再像上次那樣逃走了。
男人這麼說道。
Part.Ⅵ Nevermore
但最後,黑色的烏鴉還是沒有從這幢黑暗彆墅中,找到他想要找到的東西。
消魂好脾氣地被對方拽著,走過了建築裡的所有房間。十幾厘米的距離不長也不短,年輕人安靜地盯著男人的背影,能聞到隱約的酒氣,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段搭檔時光。
冷寂的荒原還在下著雨,但漸漸小去,液體擊中玻璃發出的聲音,細密且參差不齊。摸著黑,男人仔細搜查了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房屋的主人也很配合,給予對方所有的權限。然而最後,兩個人還是轉回畫室,手裡隻多了一大串黃銅鑰匙。
你把東西藏在哪兒了?
無人添加燃料的壁爐漸漸失去溫暖的火光,陰霾籠罩於半空,無論怎樣的靈魂,都無法在這樣的黑夜,逃離絕對的寒冷。男人不禁皺起眉,額頭垂落的黑發不能撫平其中的認真。
消魂卻歪過頭,站在那座雕塑前,上揚的唇角透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我說過,你找不到的,醒魂。
巨大的陰影自腳後跟誕生並蔓延,年輕人輕輕地哼起小調,黃色的雙眼滿滿倒映著的,都是男人愈發蒼白的麵容。鞋子踩在地板上,啪嗒一聲,猶如急促哨聲,又是尖銳的鳥鳴。消魂隻需向前踏出一步,就與對方站在了一起。然後他仰起頭,張開雙臂,在火焰熄滅的那一刹那,溫柔地接納擁抱整個黑暗。
但他接到的,是一隻斂起羽翼的烏鴉。
桌上的紅酒浸泡在月光裡,還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澤。沉甸甸的身體跌在消魂的懷裡,他不禁抬起手指,梳理著鴉羽似的發絲,目光則聚向那座白色雕像,直到耳朵聽不到呼吸,他才發出沉重的歎息。
然後他的手探進男人的外套口袋中,搜出一把小巧的鑰匙,猶豫了一會兒,便丟進自己的嘴裡。
荒原的彆墅中,所有的人和物都陷入沉默的沼澤,隻有掛鐘裡的布穀鳥發出抑揚頓挫的鳥鳴。畫室的屋頂下,消魂最後看了一眼殘缺的半身像,就笑著把男人抱起來,徑直走向車庫。他把醒不來的烏鴉塞進保時捷裡,自己熟練地坐上駕駛座,插入鑰匙,發動引擎,光就從一點到一束,從一束到一幅,照亮了車輪前的道路。
輪胎在泥土地碾壓出的細膩紋路,一輛黑色的保時捷駛出彆墅的車庫,尾燈如燈塔般明亮,金屬外殼內渦輪驅動的聲音驟起,棲息的鳥便振動翅膀,發出了更加淒厲的呐喊。握著方向盤的消魂打開電台,點了一首一步之遙,隨後等到雨停,就踩下油門,笑著奔向更加深沉的荒蕪之中。
而他的背後,那座靜默彆墅如此突兀地立在路邊,古老陳舊,又十分巧妙地融入周遭的混沌。它沒有開燈,也不需要開燈,唯一的主人此刻就隱在門旁,側著身子,樹影的嶙峋透過狹長的窗,恰好地拓上他的臉頰。
以及灰白的發絲下,一雙迎著月華的香檳色眼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