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它什麼時候才能開花?”
風搖曳的姿態被挽留在枝葉之間,隻將泥土的腥味吹上梢頭,喚醒了錯落的雀鳴。整個季節都在他的麵前慢慢蘇醒,忽然,少年像是想到了什麼,微微張開口,不加任何修飾的話語便立即從他的唇齒之間溢出,跟隨著風,飄往天空的儘頭。
說實話,這是個很普通的問題,普通到幾乎不需要任何的考慮。但男人清楚,兩人都過了濃妝豔抹的年紀,軀殼下向往的總是清淡自由的靈魂。生命是如此艱難,那種靈魂卻依舊會在不經意的時刻綻放,又在一個回眸的瞬間凋零,就像一隻漫無目的的鴿子,又或是那些單純應了花季的櫻花,即便是達到了最驚豔的時刻,也始終保持著悄無聲息的沉默。
“得到明年的這個時候了。”
很久之前,當少年負著天才陰陽師的名號,為每一位登門拜訪的客人趨吉避凶而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男人就有所覺察,奈何當時政務纏身,隻提醒他注意休息,不必事事躬親,就沒有再多留意。於是過了很久以後,到了現在,憋滯很久的低沉嗓音才被徐徐地歎出胸腔,形成了一片乾枯的沙灘。男人記得從前少年總說,自己的生命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目的,隻有些零零碎碎的小想法,可是他到現在才確信,那些小想法彙聚到一處以後就是春夜裡的一場綿綿細雨,要麼淹死一無所有的樹根,要麼讓短暫的花盛放在寂寞孤獨的角落,成就一方喧鬨的荒蕪。
所以說完,銀發的男人便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然後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梳理著少年褐色的發絲。而他也沒有反抗,隻是安靜地躺在那裡,仿佛要把時間遺忘在嘴角偷偷揚起的那個瞬間。
“哦,那我應該是看不到了。”
於是下一秒,充滿遺憾的語氣便輕飄飄地浮動在呼吸之間,讓人一時分不清楚悲傷最初是否應該是這種縹緲的模樣。少年抬起手,指了指那棵樹,嶙峋的骨關節和那些光禿禿的深色枝乾差不了多少,都是宣紙上的一種深邃的優美,彆人欣賞不來,隻能讓真正知道的人懂得其中的一絲憂慮。之後他又閉上嘴,沉默了許久,紛紛擾擾的思緒在他的眉眼間千般流轉,直到一隻圓滾滾的山雀從遠處樹林裡騰越而起,他才忽然調整了下姿勢,仰躺著,撲朔迷離的目光正好落在那抹銀白的發尾上。
“反正明天我就要上路了,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就隻能給你留下這棵樹了。”
斷斷續續的窸窣隨著褶皺的形狀漸漸流淌開來。少年正經地說著,嗓音如同角落裡的幾簇青草,簡直是要把世事都看透,但阿亞納米知道,他留下的又何止是一棵孤木,還有寂靜的房屋,空缺的圓月,狹窄的長廊,以及一個飄零的賞花人。
對於被留下來的那個人來說,殘忍是殘忍了些,可終究敵不過他固執的一個眼神。空曠的寂靜在兩人間徘徊了片刻,男人點點頭,停下了梳理發絲的指尖,卻說不出一句感謝的話。紫羅蘭色的眼睛仍然尋覓著曾經共同奔流的日夜,他隻能無聲地握住對方的右手,十指交錯,彼此的心跳便在那一瞬間相互滲透,共鳴出俗世中沒有欲求的溫存。
少年卻依然笑著,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好像這樣對於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你就把我當成那棵樹好了,等它花開了,你就打好包袱來找我。我給你留了記號,你啊,可以先用夢把山穀填平,再把月亮上的桂木砍了搭橋,最後熔了五彩石到天上去,但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安安心心地見到來世的路。”
陽光下,清澈的眼眸倒映著令人驚歎的銀色,多一分顯得曖昧,少一分顯得疏離。男人挺直著腰身,低下頭,傾聽少年細致的囑咐,最後眼尾的細紋化作了無奈的笑意,隻將他麵前那個永不回頭的生命塵封在深沉的懷念中,期待未來某天還能夠取出來,供貧乏的生活增添一抹溫暖的花漬。他明白,這次,少年將整個世界托付給了自己,他本不打算接手,但又不得不接受,或者說除了繼承這點卑微的意誌,他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
“胡說。”
少年用他的話給男人套上了無形的枷鎖,男人掙脫不得。不過他雖然向來不是傷春悲秋的詩人,但他還是彎下腰,輕輕地吻上少年冰涼的唇,堵住了所有剩餘的說辭。
而那一瞬間,時間為之停流,天上的雲悄悄地垂下帷幕,傾瀉在兩人的唇齒之間,堆起初雪一般細膩的綿軟。驚異的神采很快褪去,淡淡的緋紅迅速攀上少年的耳尖,滾燙的臉頰也在每一次的吮取中墾拓生命的滋味。靈魂深處的一片冰心如此趁人不備地掉進了另一人的壺中,卻是溫熱的,讓人以為是誰的胸膛被戳了個洞,源源不斷地倒灌著淋漓儘致的情深。男人暫時奪去少年的喘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他的容顏,看他眉峰下碧綠如潭的眼神,看他眼底被春光深藏的波光粼粼,看他傾注滿懷的青春,也看他吝嗇得不肯允許彆人同行的虛無年華。
“下一世我也會找到你的,帶著新開的櫻花,送給你。”
等到唇角春意闌珊,所有的缺憾似乎都因此融化成水,淋濕了呼吸的聲音。少年摸了摸濕潤的皮膚,尚且沒有緩過神來,男人則含著笑意,鄭重地同他立下了新的誓言。前生今世,認定的靈魂永恒不變,他清楚,漫長的人生需要一步一步地走完,所有的感情故事也都必須足夠跌宕起伏,如今他已經在這個靈魂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剩下來的,就是在忍耐和等待的過程當中,尋找與少年新的緣分的開端。
也許未來的某一天,兩人會在一個晴朗的午後,在一棵正值花期的櫻花樹下重新見麵。到時候,男人會拿出一縷反複嗅聞的花香,插在少年的胸口,告訴他太平盛世下的平凡過往曾被編成怎樣的書卷,卷中的扉頁又是如何被分成兩半,一半是承載宇宙的天涯與海角,一半是他們。
隻是現在,少年還沒等男人想完,就已經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最後一次展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