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亞納米一直待在這裡。
這裡沒有名字,就是一塊廣袤無垠的荒原,幾乎看不見綠植的蹤影,隻有光禿禿的大理石被時光雕刻成蜿蜒曲折的階梯,從一個石台延伸向另一個石台。而階梯在半空中交錯得多了,就組成了複雜的迷宮,永遠澄澈的天空就懸浮在這樣的荒原之上,像是靜止的幻燈片,偶爾才會從宕機中回過神來,然後隨便施舍幾片飛鳥的剪影,或者流動幾縷稀薄的雲彩。
單調是這裡的代名詞,因為這裡是靈魂轉世前暫時停留的地方,幾乎沒有時間的概念。
這麼說起來,當費亞羅廉還是這個銀發男人的時候,他就想過給這個地方取個名字,比如什麼靈魂之地啊,轉世之地啊,反正想了很多,但最終他注視著一望無際的枯燥,還是放下了這個執念,畢竟靈魂轉世就在一刹那而已,為了這個刹那專門花時間取個名字,實在是把文字的價值抬得太高了。
“正因為如此,你才在天界混得那麼差。”
最開始,弗拉烏還會經常叼著香煙坐在台階上,一邊翻著閻魔賬,一邊數落著他的種種不是。但後來因為工作缺勤的次數多了,聖山那邊就專門派了幾個天使來盯著金發男人乾活,那個渾身沾滿煙草氣味的家夥也就來得少了。所以更多的時間裡,阿亞納米還是獨自一人停留在這個地方,數著腳邊的碎石粒,然後等那位新任死神偶爾來這裡偷個閒,聽他念叨一下天界那慘無人道的全年無休工作製。
天使們紛紛暗中猜測他是在等待夏娃,甚至為此開了個賭局。當然,這個消息是弗拉烏告訴他的,而且沒有收取任何情報費用。
“所以你到底在等誰?”
有一次,那個金發的男人仰起頭,緩緩地吐了個煙圈,那灰白色的塵埃就晃晃悠悠地飄到銀白的發絲之間,填滿了細碎的縫隙。黑色的風衣掀動著鳥翼似的領口,與此同時,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弗拉烏的眼瞳深處傾瀉而出,穿透冰涼的空氣,謹慎地打量著坐在斷柱上的阿亞納米,就好像通過觀察,便能從對方眸光的閃爍當中窺探到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阿亞納米卻始終凝視著台階下的湖泊,平靜的神情就像是那鏡子般的水麵,凝結著橫亙千年的風霜。
於是,從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沉默地迎著天光,猶如被時間遺忘的雕像,任憑殘缺的大理石磨平他眉眼中的棱角。天界的光輝下,男人就像是修行的僧侶,身上沒有任何可供奢侈的東西,唯有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罩在肩頭,竟讓那副精瘦的身軀顯得單薄了起來。作為前任死神,阿亞納米什麼都不過問,也沒有顯露出奪回死神職位的想法。弗拉烏深知自己和那家夥處不來,所以忙起來也就懶得管他,或者按照天使們的話來說,該讓他自生自滅去了。
直到一個新的身影出現在這裡,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眸才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無聲地流淌起清澈的波光。
那是個清爽的青年人,穿著黑金色的軍裝,一頭海藍色的短發利落地打上發膠,露出了飽滿的額頭和杏仁般溫和的眼睛。隻見他茫然地佇立在最底層的台階上,似乎還沒有從死亡帶來的震撼中回過神來,而阿亞納米坐在最大的平台上,即使隔著雲霧飄渺的一百多米,也一眼認出來那是自己中佐的副官哈魯塞。
阿亞納米對他印象很深,他是個踏實且心思細膩的男人,也正因如此,男人才簽下了調任書,把這個普通人類轉入黑鷹參謀部。雖然後來哈魯塞也成為了黑魔法師,但和彆人不同的是,他是第一個似乎對侍奉費亞羅廉並沒什麼向往的黑魔法師。換句話說,他的忠誠並沒有奉獻給神,而是留給了他儘心保護著的那位粉頭發中佐。
或許正因如此,這個年輕人在黑鷹裡一直看上去並不起眼,和阿亞納米也沒有太多的交集,卻還是能夠贏得參謀長的稱讚。
“阿亞納米大人?”
不過很快,這位值得信賴的副官就摸清楚了周圍的狀況。他沿著階梯,不緊不慢地踏上平台,那雙青色的眼睛便在這段時間內掃清濕潤的霧氣,把男人的身形勾勒了出來。碎石子在鞋底細細地碾碎,於是刹那間,帶著點遲疑的聲音在錯愕的口中咽住,年輕人不由地愣在了原地,然後立刻下意識地以軍人之姿站好,敬了個十分標準的軍禮。
整套動作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如果不是知道這片土地會讓來訪者的生命回退到最為燦爛的年紀,阿亞納米都要覺得自己是真的回到了曾經的那段時光。
而時間之神或許正是要回應這份恍惚,靜默的天地之間,清涼的風頓時在男人的眉骨前,回旋起無形的律動。阿亞納米站起身,微微頷首示意,就算是打了個招呼,順便安撫了一下那個手足無措的靈魂。畢竟對於他來說,從未有過陪伴的孤獨歲月已經被磨成齏粉,沉入河底,他自是歡迎任何熟人停留在此地,給這片天空注入嶄新的空氣。
“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再次見到你。”
縹緲的雲影之下,隨著兩人目光的對接,一聲輕微的歎息便混進胸腔,與未經修飾的陳述句纏繞在一起,緩緩地溢出唇齒。如果這次是街角的偶遇,那麼男人的這聲感歎可能就會是朋友間親切的問候,引出激動的笑容,隻可惜現在,周圍全是死亡之後靈魂應走的階梯,阿亞納米沉默了片刻,最終卻隻能這麼乾巴巴地擠出這陣雲霧般的惘然。
對此,哈魯塞同往常那樣淡淡地笑了笑,而那笑意揉在眼尾細細的紋路中,並沒有摻入任何令人遺憾的雜質。
“您是來迎接我的嗎?”
坦蕩地追求自己的人生,大概是這個青色眼眸男人身上最優秀的品質。而冷靜下來的哈魯塞垂下腦袋,檢查了下自己這副恢複到壯年時期的身體,半晌,才像是終於覺察到自己的處境一般,忍不住試探地詢問了一下。與此同時,幾聲鳥雀的呼鳴躍上風尖,清脆悠長,廣袤無垠的天地之中,幾根發絲就順著上揚的尾調,擅自脫離了發膠的束縛,輕鬆地搖晃在額前,攪碎了琉璃似的碎光。
一般來說,一個人從死亡開始,在死神麵前就要經曆很多個不同的階段——從迷茫,到認清現實,再到拒絕現實,最後才是平淡且被動地接受這份永恒寂靜,直至開啟全新的輪回。這個過程漫長而又痛苦,阿亞納米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為自己的這位信徒指引未來的方向,但沒想到哈魯塞很快就適應了過來,保持著他那份獨特且綿長的沉靜。
“明明答應過要永遠陪在他的身邊的,我是不是食言了?”
死後的世界空空蕩蕩的,沒有其他人的影子。海藍色頭發的男人頓時有點苦澀地自嘲了一番,雖然沒有明確地指名道姓,可阿亞納米仍然清楚他說的是黑百合。
“你已經做到永遠了。”
可以說黑鷹中,沒有哪一對的靈魂聯係能像黑百合和哈魯塞之間的牢固,而那種超越了友誼的情感就像是春天雨後的肥沃土壤,滋養著百合花的根係,有時候就連被稱為工作狂的阿亞納米都要停下來,被他們之間那閃閃發光的信任所吸引。工作期間,這大概就是他無限容忍包容那個孩子的其中一個理由,想來最後那個討厭的係魂出手,主動完善兩人的鏈接,也是冥冥之中看到了兩人靈魂深處共同盛開的花朵,感受到了莖脈中汩汩流淌的蓬勃生命。
沒有人願意親手掐斷這般澎湃的力量,所以即便口頭上不願意承認,銀發的男人還是開口,給予了一句既像評價又像安慰的話語。哈魯塞聽聞愣了一下,隨後也就舒展開眉頭,像一個剛剛獲得認可的小學生,眼眸深處滿滿都是來自過去的美好記憶。
於是之後趁著清風不燥,阿亞納米用目光簡單地環視了下四周,然後把焦點重新落在對方的肩頭,沉默了片刻,突然就打斷飛鳥的盤旋,猶如巡視領土的國王,說出了一個他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
“你可以在這裡等他。”
說實話,這個想法有點異想天開,畢竟除了死神自己,之前從來沒有靈魂在此地滯留過,即便現任的某位死神總喜歡自己給自己放假,可仍然沒有因此放任過靈魂的遊走。而哈魯塞顯然也沒有料到男人會這麼說,或者說沒想到還存在這樣的允許,他不禁微微睜大了眼睛,青色的波濤慢慢地搖晃,泛動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期望漣漪。
這種誘惑令人無法抗拒,隻是一邊是甘甜的糖果,一邊是吃掉糖果後可能給彆人帶來的麻煩,年輕人垂下視線,沉默地猶豫了起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但最終這片荒蕪的大地還是迎來了第二位駐客。
這件事在天界根本藏不住,阿亞納米也沒打算去隱瞞,所以很快就被現在的死神知曉。白色的沙塵藏匿在台階龜裂的縫隙中,逐漸壘砌出脆弱的尖塔,當哈魯塞坐在一根斷掉的殘柱上,利用樸實的語言,向男人描述自己與上司退役後是如何開辦甜品店,又是如何研發新甜品的時候,弗拉烏就像是平原上掠過的星火,迅猛地衝到男人身邊,脖子上的合金項鏈甚至在胸口揚起一道拋物線,差點砸中對方的鼻梁。
濃烈的煙草香氣也就順著氣流的衝擊方向,倏然熏染了未曾顫動的眼睫。阿亞納米坐在台階上,卻像是在參加一場述職報告,原本正認真地傾聽著哈魯塞的講述,直到金發男人的闖入,暫停了那些勾勒平淡生活的話語,他才懶懶地分去餘光,看向了自己身邊那位略顯不滿的現任死神。
不過弗拉烏並沒有劍拔弩張,而是站在那裡,嘴裡叼著剛剛點燃沒多久的香煙,等到煙霧嫋嫋娜娜地融入藍紫色的眼瞳之後,他就把煙給扔了,然後用鞋頭碾壓了兩下,於滿目蒼白中留下一抹灰黑的粉痕。
“這裡不能留人。”
“這樣下去聖山上的那個老頭子會知道的。”
醇厚的嗓音從金發男人的胸腔內轟鳴而出,卷走了肺部的一部分嗆人煙味。他瞧了眼麵色淡漠的阿亞納米,便像是動物園裡忙了一整天活的講解員,用極其冷靜且枯燥的口吻,接連陳述了兩個鐵一般的事實,儘管這兩個事實其實阿亞納米再清楚不過了。那時,龐大的陰影深深地覆壓下來,弗拉烏說完,不禁沉默了半晌,等待著對方的反應,而追著他來的幾隻使役魔則沒有眼力見一般,硬生生湊到阿亞納米身邊,叫叫嚷嚷地打起弗拉烏的小報告。
當然,金發的男人很快就曲起食指,像彈煙灰一樣地彈走了聒噪的使役魔。比起以前在人界的獵殺,這一招在這裡著實好用,而且是從阿亞納米那裡學來的,算得上是這位退休老乾部的難得的貢獻。
倒是阿亞納米抬起眉,如同劇院裡等待開場的觀眾,保持著漠然的表情,完全沒有進入到接下來的節目所帶來的激情狀態當中。
“你是死神。出了問題你去解決。”
隻見永恒不變的日光下,銀發的男人如此平淡地說出了這句話,言下之意便是把所有責任都丟給了弗拉烏,讓弗拉烏自己看著辦。這麼散漫的態度十分罕見,隱約還透露著一點不耐煩,旁邊的哈魯塞見狀都忍不住愣了一下,可能打心底裡覺得這實在是一幅新奇的畫麵。
但如果一定要說實話的話,那麼弗拉烏必須承認,自己當初帶著泰德環遊全世界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疲倦過。除了沒日沒夜的收割靈魂工作,如今還要收拾各種爛攤子,都說好人耐不住惡人磨,被對方話語憋過去的高大男人用力地嘖了一聲,同時豎起中指,在阿亞納米的麵前晃了兩下,這才大仇得報一般地長長舒了口氣,然後顧不上什麼禮儀,扭頭就走。
這也就意味著弗拉烏默許了這片土地上的情況,和阿亞納米一起,成了被串在同一根線上的螞蚱。
至於那群開賭局的天使們,他們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本就不太願意靠近死神的地盤,後來再加上弗拉烏杜撰的詆毀故事,說上一任死神已經因為寂寞發了瘋,整天流著哈喇子,揚言要把所有天使架到火爐裡,撒上孜然做成燒烤,這就鬨得天使們更加不敢靠近靈魂迎接轉世的地方,也就無從得知這裡悄然發生的變化。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清涼的風催醒了苔蘚的蔓延,那些星星點點的綠色便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星辰,不知何時就這麼突然地從大理石的裂紋裡冒出了尖。明明沒有下過雨,也沒有人刻意播撒種子,新的生機就在荒蕪中誕生了。而經過哈魯塞的提醒,阿亞納米猛然發現,原本無處不在的蜿蜒線條經過苔蘚的裝飾,比之前更加顯眼,卻也更加鮮活,附著其上的時間似乎也正伴隨著這種植物的生長,擺脫了虛無的形態,開始在夾縫中艱難地流動起來。
新的靈魂就在苔蘚長出之後的日子裡,踏上這片大地,來到了阿亞納米的麵前。
最開始是哈魯塞發現了那個靈魂。畢竟他信守承諾,要在這裡等待著他的小男孩,所以自然而然對來往的轉世之魂更加留心關注,希望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那抹水晶般透徹的粉色。隻不過當他發覺前來的那個身影並不屬於自己期待範圍內的時候,眸底剛剛點亮的微光便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深淵般的沉寂與冰涼。
那是個清瘦的年輕男人,個子不高,穿著黑色的燕尾風衣,柔軟的羽毛圍著領口繞了一圈,簇擁在臉頰邊緣,顯得整張臉愈發精致小巧。他像一朵搖曳的淡紫色玫瑰,生長在天地之間,嬌嫩的花瓣是他麵對世界時的盛放,而那堅韌的根莖則是他骨子裡對命運的抗爭。阿亞納米自然記得這個年輕人,當初率領艦隊前往教會領空的時候,就是這位美麗的預言者孤身攔住了整個帝國軍的編隊,之後他偽裝成主教潛入教會,用憐憫且堅定的眼神望向自己的,也是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男人。
那是最後一任言魂,叫做拉普拉多魯。
不過可能因為鬼神都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類,所以比起哈魯塞,這位淡紫色短發的年輕人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茫然無措。他抬起頭,用那雙永遠沉浸著溫柔和憂鬱的眼瞳,遠遠地望了眼台階上的阿亞納米,隨即露出了晨露般清澈的微笑。
之後他走到曾經的宿敵麵前,明明兩世加起來的年紀都沒有死神的大,卻還是像個長輩,滿懷欣慰地說出了自己的感慨。
“真的很高興,總感覺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路了。”
這種話如果讓其他鬼神中的任何一個說出,阿亞納米恐怕都撇撇嘴,會發出嗤之以鼻的冷笑。但是落在這位言魂的口中,阿亞納米除了漫長的沉默,便再也找不出任何合適的應對方式。畢竟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無法理解這位總希望感化自己的家夥——明明是敵人,卻一心想放彆人一條生路,阿亞納米起初以為這是教會腐朽的虛偽在靈魂深處種出的偽善,可隨著交手的次數越來越多,他才發現拉普拉多魯確實是個表裡如一的年輕人,那雙淡紫色的眼眸所承載著的,是來自整個世界的苦難與悲傷。
如果拉斐爾這個位置也需要更迭的話,阿亞納米覺得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推選這個含笑的靈魂。隻可惜天界長並沒有這個打算,阿亞納米也就隻好放棄了這個稀奇古怪的想法。
“說起來,泰德已經成為了教皇,然後通過談判,一滴血也沒流地將拉古斯王國重新建立了起來。之後啊,他作為新任國王,也磕磕碰碰地成熟了不少,想來過不了多久整個國家便能回到正軌。隻可惜沒有了言魂的庇護,以前試藥時累積的毒素太難壓製,我沒有看到拉古斯複興時候的榮光,不過人們應該會非常幸福的吧。”
之後拉普拉多魯一邊說著人界的情況,一邊彎腰掃了掃石柱上的浮塵,隨後便像是前往朋友家共進晚餐的客人,毫不在意地坐在了一根傾倒的大理石柱上。期間他還特地多次提到了那個綠眼睛少年的名字,對此,阿亞納米沉下臉,迅速皺起眉,沉默了片刻,接著就以極快的語速不痛不癢地責備了一句,冷漠得就像是從來不知道泰德這個名字似的。
“你的話太多了。”
隨著嘴角的抿起,低沉的嗓音漸漸地擴散開來,一旁懂得自己頂頭上司的心思的哈魯塞聽了,不禁垂下頭,清了清嗓子,試圖以這種動靜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而拉普拉多魯憑借著他那擅長看透人心的天賦,無所畏懼地朝著銀發男人眨了眨眼睛,仿佛全天下的道理都會自發地站在他的那邊,不給對方留下任何可以辯解的餘地。
“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隻見淡紫色頭發的年輕人露出了充滿孩子氣的狡黠笑意,同時又用了一句輕飄飄的反問,成功堵住了阿亞納米的嘴巴。所謂的以柔克剛大概就是如此,無論什麼時候,他好像都能夠如此輕鬆地看穿每個人腦海裡那些被壓抑住的真實內心想法,即使是某種還沒成型的苗頭,又或者是當事人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感,他都可以用溫柔的方式將其揭開,暴露在金燦燦的陽光之下。而銀發男人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內心可能早就被這份獨特的溫柔所滲透,簡直毫無隱私可言。他不禁冷哼一聲作為回複,就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的樣子,麵無表情地仰起頭,眺望起遠方那道永遠無法觸碰的天際線。
最終阿亞納米沒有驅趕拉普拉多魯,而是放任他成為了這裡的第三位常住人口。作為回報,拉普拉多魯會經常坐在男人的身邊,用他豐富的修辭學給男人講述他所看到的那些故事。有時候他會描述泰德剛剛學會走路時那滑稽的姿態,也會講述他是如何在與小導向龍嬉戲的時候被啃掉了一小撮頭發,甚至是泰德小時候做噩夢被嚇尿了褲子的糗事,他都能一五一十地用語言還原出來。
當然除此之外,拉普拉多魯講述了泰德跟從了哪些老師,學習到了哪些知識,想來如果手頭有一本兒童成長相冊,他可以指著每一張照片,洋洋灑灑地說上幾天都不會疲倦。然而阿亞納米對此並不關心,他清楚泰德的能力,所以他一心隻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噩夢能讓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夥嚇得尿了褲子。對此,拉普拉多魯十分認真地思考了許久,才收起笑容,然後斬釘截鐵地給出了一個真實度未知的回答。
“可能是夢到了你奪走他的奶嘴,追著他滿世界跑,並強迫他喊你三叔的恐怖場麵吧。”
旁邊,正準備和淡紫色頭發的男人探討如何從植物中提取甜品原料的哈魯塞頓時扭過頭去,發出了一串斷斷續續的漏氣聲響。
不知為何,即使到了這片清靜的土地,某些令人糟心的事情仍然不會因此消逝。阿亞納米完全不想評價這個冷笑話到底有多少價值,隻是單純覺得自己的眼皮猛地跳動了好幾下,應該是被氣的。為此他特地往上多爬了了幾層台階,呼吸到那裡微涼的新鮮空氣之後,才平複下心情,重新恢複到以往冷酷無情的狀態中來。
當然,那時候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還遠遠沒有達到最令人糟心的程度。在此之後,石縫中湧溢出來的綠色吐露出新生的嫩芽,愛好園藝的拉普拉多魯便開始時不時地從鏡麵湖泊中打取一些清水,澆灌起荒蕪土地上的蓬勃生機,有時候還會輕輕地哼唱起簡單的旋律。阿亞納米親眼看著這些脆弱的植物慢慢地生長出細細的藤蔓,攀附在殘垣斷壁之上,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倒也覺得還算是賞心悅目。
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這才徹底打破了男人每天欣賞美景時的愉快心境。
比起哈魯塞和拉普拉多魯到來時的平靜,這個家夥簡直就像是一陣始料未及的風暴,還沒等人從天邊濃雲詭譎的舒展中窺探到風雨的氣息,輕佻的口吻便化為萬鈞雷霆,打斷了飛鳥輕盈的振翅。
“哎呀呀,阿亞哥有沒有想我啊?”
刹那間,銀白的發絲晃過眉骨,其中穿梭的氣流卻比平時多了幾分糖果的甜味。阿亞納米抬起眼,視線還沒有完成對焦,一抹黑色的影子就猛地從階梯的底層撲過了台階。結尾上揚的句調飛馳而過,男人幾乎下意識地往旁邊側過身子,躲過來襲,慵懶的衣角便順著運動的方向飛掠起來,並在最終的時刻擦過他的呼吸,沒有留下痕跡。
緊接著一隻哈士奇般的龐然大物來不及刹車,就與男人擦肩而過,並重重地摔倒在拉普拉多魯的麵前,嚇得拉普拉多魯手一抖,不小心扯斷了牆角某根黃綠色的細芽。他不禁驚訝地眨了眨眼睛,花了幾秒鐘來理解剛剛發生的事情,隨後才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試探地戳了戳這位新來的靈魂。哈魯塞也滿含同情地放下新鮮摘除的雜草,瞥了眼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黑發男人,倒是一旁阿亞納米從容躲過危機之後,抬手撣了撣肩頭莫須有的塵土,就像是早就習慣了一樣,平淡地俯視著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
“已經死了的家夥是沒辦法再次死亡的。彆裝了,趕快給我起來。”
這片讓靈魂前往輪回轉世的大地已經存在了不知多長時間,而且以後也會繼續存在下去。然而此刻,一個穿著巴爾斯布魯克帝國軍裝的黑發男人以非常不雅的姿勢趴在地上,發出哼哼唧唧的□□,而他周圍大理石上的裂縫也因為他的撞擊,不堪重負地凹陷下去,越來越多的裂痕便沿著他的身體輪廓分化出蛛網似的脈絡,或許下一刻就會陷入坍塌的悲慘境地。
如果這裡有鞭子的話,可能某人就要被一鞭子抽飛出去了。
不過對於黑鷹中那位赫赫有名的休加少校來說,他身上最大的優點便是生命力極其頑強。阿亞納米的話音剛落,那個黑發男人就立刻動了動右手手指,確認自己沒有摔斷脊椎之後,又迅速地爬了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樂嗬嗬地笑著,儘管他的臉上早已沾滿了大小不一的碎石粒。
這麼說起來,雖然鬼神和黑鷹有過好幾次的交鋒,但從來沒有深入交流過,完全不知道軍方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黑魔法師部隊平時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工作氛圍。拉普拉多魯以前也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直到現在,當他親眼看到這幅場景如同武打電影一般激情上演,他才愣了一下,隨後掩住嘴,露出了一個沒有隱藏任何惡意的偷笑。
而正因這個笑容,休加那雙深紫色的眼瞳在太陽鏡後挪移了一下,這才終於意識到,這裡除了黑鷹的成員,還有七鬼神的存在。
“哦哦哦,你的小花花炸彈很好用哦,明明那麼小一隻,卻把我直接炸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