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當晚泰德就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裡夕陽沉入海底,飛翔的雄鷹在他的麵前掠過一抹剪影,接著便扇動風浪,倏然朝著地平線的位置長嘯而去。那時周圍空無一人,死一般的寂靜堵住了世界的咽喉,少年茫然地站在修道院門口的草坪上,細軟的野草便猶如衝刷崖壁的海浪,摩挲著他的腳踝。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停留在這裡,也不知道自己即將去往何方,進入黃昏的修道院就是一座荒原,泰德失神了半晌,抬手摸了摸冰冷的石牆,最終還是扭過頭,選擇跟隨著那隻遠去的鷹,一路向未知的地方走去。
隻是這路上沒有迷人的風景,也沒有從農場歸來的牧羊人,隻有一成不變的雜草,不知不覺地野蠻生長到膝蓋的高度。
後來走著走著,僅僅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帶路的老鷹突然融化在太陽的餘光當中,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一根羽毛也沒有留下。泰德跟在後麵,失去了向導,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到達了哪裡,算是徹底迷失了方向。刹那間,天地宛如一座墳墓,刮起了壓抑的長風。之後或許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少年攥著袖口,試著呼喊起弗拉烏的名字,可回應他的除了那一次比一次衰弱的回聲,就是天邊不斷徘徊的血紅色霞光。
從前男人承諾過,以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隻要呼喚他的名字,他就一定會趕回來,與他共同麵對。
然而他食言了。
淺淺的失落感頓時重疊在心間,泰德像是一隻被反複拋棄的流浪貓,在草叢中迷茫地轉了幾圈,之後隻能憑借著自己的直覺,義無反顧地奔向太陽會升起的東方。這不為彆的,隻是因為他覺得弗拉烏會在那裡,覺得隻要往那個方向追趕,總有一天能在道路的儘頭,找回那抹火焰般明亮的金色。
沒想到卻又看到了那三隻烏鴉。
She lift up his bloudy hed,
And kist his wounds that were so red.
She got him up upon her backe,
And carried him to earthen lake.
泰德離開了修道院,離開的時候好像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
對於這次突發奇想的出行,他沒有做出任何說明,同吃同住的修士們不明所以,自然想攔住這個瘦小的少年,但都沒有成功。他們沒人想到,這副身體竟然會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以至於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修道院不得不再次失去了它那年僅八歲的大門。
聞訊而來的院長搖搖頭,瞥了眼庭院裡麵麵相覷的修士,最後無奈地歎了口氣,讓人把馬廄裡最好的那匹馬牽給了泰德,順便還贈送了一袋子乾糧。滿身酒氣的少年隨即握緊韁繩,沒有多說什麼,朝著院長鞠了一躬,便利落地翻身上馬,像是在追趕時間似的,急匆匆地沿著城市中千千萬萬條道路,奔向那座他從來沒有去過的耶路撒冷。
那一刻,盛夏的風吹揚起額前的褐色發絲,猶如細碎的光影,浮動在晴朗的天空之下。
泰德已經很久都沒有收到弗拉烏的信了。
而最後一封信隻有短短的一句話,說是“到了小亞細亞,坑裡全是之前死去的民兵十字軍”。當然除此之外,信紙的每一處角落還都擠滿了深褐色的血跡以及黏糊糊的泥土,或者說,還有一顆心灰意冷的心臟。
馬蹄落在草叢間狹窄的泥土路上,卷起迷蒙的沙塵,偶爾有幾顆小石子被踢飛到路邊,就像是被戰爭碾碎的頭顱,胡亂地隱沒於異國他鄉。滾滾熱浪撲麵而來,焦灼在青澀的麵龐上,似乎有意阻攔少年的前行,但他依然選擇獨自一人踏上這條不知名的征程,讓無數陌生的城鎮消失在自己的背後,卻把亂麻般的不安藏進眉眼深處,隻允許心中渺茫的希望化成幾滴雨水,淺淺地安慰這片無人涉足的灘塗。
然而這段路程顯然比夢中的探索更加困難枯燥。乾糧很快就被消耗殆儘,泰德不得不依靠著男人曾經信中透露的信息,去尋找可能的水源和補給點。這就像是一場充滿風險的尋寶遊戲,任何尋寶者都會跌進沼澤,陷入泥潭,甚至夜晚也不得安寧,必須時刻警惕那些虎視眈眈的蚊蟲和猛獸,即便偶爾遇到善良的路人,得到十字軍已經占領聖城的最新消息,也不能放緩腳步,因為一旦精神鬆懈就有可能被來自地獄的梅菲斯特騙去萬劫不複的深淵。
直到他踏進了一片幽深的密林。
那片密林廣袤而又深邃,濃濃的綠蔭遮蔽了天日,自己構成了一方不染俗塵的天地。蟬鳴連綿於耳畔,腳下遍地都是青苔與藤蔓,隔絕了夏季的酷熱,而那三隻熟悉的烏鴉就像是森林的主人,突兀地立於枝頭,並且歪著腦袋打量這位年輕的闖入者,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但是沒過多久,它們叫喚了兩下,就撲打起翅膀,鑽進了更深的地方。泰德如同敏銳的獵犬,沒有猶豫,趕緊跟隨它們撥開荊棘,便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邊發現了記憶中那抹耀眼的金色。
四周萬籟俱靜,弗拉烏正躺在湖邊的綠地上,柔嫩的青草簇擁在身體周圍,如同綠色的海洋,淹沒了遍布傷痕的鎧甲和罩袍。腰間的佩劍被丟棄在湖中,猩紅的旗幟倒在灌木叢下,他像是熟睡了過去,閉著雙眼,手裡還握著那條帶來奇跡的銀白十字架項鏈。少年輕輕地走了過去,沒有驚醒男人,倒是一隻歇息的蝴蝶立刻從他的指尖騰躍而起,裝作隨風飄曳的花瓣,遊蕩在清澈透明的微風之中,灑下一路晶瑩的鱗粉,猶如雨落。
他找到了他。
雖有三年沒有相見,但男人和當年出發時相比,並沒有什麼兩樣。隻見白皙的皮膚下,骨骼健朗的走向勾勒出蓬勃的英氣,與蜿蜒的靜脈血管一起,還原著心臟的吐納。在這個地方,細碎斑駁的光影消融於眼睫之間,而那頭張狂的金發,明明被盔甲壓垮了幾簇,可其餘的發絲偏偏異常頑強地挺立起來,如同一隻受到挑釁的刺蝟,維護著某種莫須有的倔強。
泰德見狀,不禁輕輕地笑了出來,然後找了個合適的位置俯下身子,在他的額頭上落下祝福的親吻。
而親吻之中,是生命一無所有的冰涼。
She buried him before the prime,
She was dead herselfe ere even-song time.
God send every gentleman,
Such haukes, such hounds, and such a leman.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天主庇佑,那麼就相信奇跡吧,相信那種偉大而又虛幻的故事吧。
弗拉烏緩緩地睜開眼睛,身邊澄澈湖水所反射的陽光正好斜斜地灑落在眼尾周圍,如同漸漸散去的迷霧,將萬事萬物的形狀重新描摹出來。整個過程正像是創世紀的開篇,先是從混沌開始劃分出光暗,再細分出晝夜年歲以及飛禽走獸,最後才定格出一個人,一個被神明賜予綠色眼眸的年輕人。
那個人淺淺地笑著,乾淨的笑容仿佛隨時能夠掉落出水滴般的鑽石。
傍晚的霞光從天上燒到地麵,在這座從未見過的森林裡,三隻烏鴉已經饜足地飛回自己的巢穴,等待著夜晚的降臨。而火焰的溫度重新滲透森林的枝葉,弗拉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四肢也用不上多少力氣,他隻能費力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勾起嘴角,艱難地衝著對方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喲,好久不見。”
男人抬起手,掌心十字架項鏈的鏈條就如山間的溪流那樣,清涼地流淌開來,並從指縫中漏出一縷銀光。趁著晚霞燃燒到湖畔之前,他打算把這件信物還給少年,也算是一種證明,但不料少年斂起眼睫,沒有接受,反而緊緊握住了那隻手,十指相連,讓十字架在兩個人的掌心印刻出彼此的靈魂。
頃刻間,輕微的驚訝掠過藍紫色的眼瞳。弗拉烏仰望著天空,瞪大了雙眼,隨後便像是理解了什麼似的,恢複到往日泰然自若的心境。他能感受到對方失而複得的顫抖,於是在扣緊手指之後,稍稍調用了下全身所剩無幾的力量,就把那個少年拽進自己的懷中,聞到了褐色的發絲間四處彌漫的牛奶香氣。
然後他就聽到了少年悶悶的哭泣聲。
什麼神命合約,什麼上帝的士兵,在這一刻統統變得不再重要。弗拉烏忍不住歎了口氣,安慰地揉了揉少年的腦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沉入絢爛的晚霞,在那一片蒼茫的橙紅色彩之中,尋覓到一絲來自未來的幻影。
一定會非常美好。
God send euery gentleman,
Such haukes, such hounds, and such a Leman.
END